秋之月 — 第 11 章 捕捉善意

捕捉善意

下午的語文課中,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只是一道非常簡單的通假字,我也很自然地回答出來了。我本以為自己被叫起來的時候,會有不少人用打量動物園裏的動物那樣的眼神來看我,不過還是我想多了。在課堂裏,有些同學整節課中頭都不擡一下,一直在低頭看手機,或者翻閱自己從家裏帶來的課外書籍。說是課外書籍,實際上也就是一些小說,甚至是不那麽正經的小說。

這樣的人,有很多都跟王嘉舜走得很近。此刻的王嘉舜,不出我所料地在用手機看小說。

不過我并沒有打算将自己的精力勻給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我覺得江頌月說得對,我沒有必要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沒有必要在人家已經表現出明确的排斥态度之後,還去主動關心他們,那樣做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的學習動力恢複了一些,但是沒有完全恢複。下午充斥着我腦子的,不是負罪感,而是江頌月在銀杏樹下遇到我之後,罵我的那一番話,她像是在拯救一個溺水的人。我無力地朝大海深處下沉,而她卻不顧一切地想要把我拉上岸。她說她不僅僅是出于喜歡我才想要拯救我,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拯救她自己的人生,而我只是她達成這一目标的一個籌碼而已。

不知為何,我有些羨慕她,因為她還有家人,還有依靠,雖然那是一種病态的父女關系,但是既然江頌月的父親答應了她的賭約,就說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還有商量的餘地。雖說比起溝通,反抗是非常激烈的相處模式,但這樣的相處模式,總好過沒有吧,總好過毫無反饋,漫無目的的生活。

無論如何,她還有個家啊。

假如說,江頌月下午的突然出現,就像夢一樣,那麽放學之後在校門口遇到她,更是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特別小,小到我與江頌月在這偌大的S市能一次又一次地偶遇,我該說這是一件幸運的事嗎?

“秋素華,沒想到還能在這裏遇到你。”見江頌月出神地望着我,我還是先打招呼了。

看得出來,她像是已經在校門口站了一段時間,頭發都被風吹亂了。這是在特地等我?她是不是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還是覺得中午沒有罵夠。

如果罵我是為了救我,那倒也無可厚非。

“秋素華,我中午說的可能有些過分,可能你會因為那些話覺得我是一個非常不講情理的人,我好像,真的沒有站在你的立場上思考相關的問題,這是我的不對。”她平靜地說道。

我沒想到,她見了我之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道歉。

“不,你是在幫我,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我淺淺地笑着,說道。

她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我真的能把她的話聽進去,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說得對,我不能讓過去的悲傷,掩蓋住現在的希望,因為我看見了身邊仍然還有關心我的人,至少我還有你。”我接着說道。

“對啊,其實你不只有我,你身邊還有許許多多關心你的人呢。”

是啊,豈止是江頌月呢,英語老師劉碧霞在每次給我開小竈單獨分析題目,秦施凱孜孜不倦地為我講題,恨不得講清楚每一個知識點。而對于我的感謝,他說這樣也能幫助他鞏固那些知識點,表示完全歡迎,甚至是奶茶店的店長,盡管她在我犯錯時罵的特別狠,但也時常會因為我工作得十分認真而表揚我,甚至因為幾天的态度更好了,笑得更自然了而對我點頭致意。

別說是這些經常打交道的熟人了,就連每天進校門時,朝我微笑的門衛叔叔,路上遇到的環衛工人,甚至是走在學校走廊裏,主動向我打招呼的同學,他們都在源源不斷地朝外界散播着自己的善意。

而我是如何對待這些善意的呢,我因為自己的負面情緒,一次又一次地忽略了來自身邊的人的善意,并擅自用最惡意的态度來揣摩他們。我曾以為,只有來自身邊最親近的人的善意才是真實的。這話不假,因為母親對我的善意是絕對不可能摻有任何不幹淨的東西的,可是,為什麽我要因為這個,就對那些陌生的善意抱有那樣強烈的抵觸情緒呢?

“試着接受來自他人的善意,你會發現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江頌月這番話聽上去有些天真,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這世界上沒有免費的餡餅”這一道理,我想她是明白的,只是,她在明白這個之後仍然選擇相信別人。

“江頌月,我很羨慕你這種沒有見過生活的陰暗面的人,有很多事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就像你說的那樣,需要換位思考。”我回答道。

“不,我恰恰就是因為換位思考過,而且因為見過太多陰暗面,才更加明白這些東西的可貴。”江頌月深沉地說,“我們別杵在校門口了,邊走邊說吧。”

“秋素華,我其實跟你很像,我是單親家庭,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了,我是父親養大的。從小,我就特別羨慕別的小朋友出門玩的時候跟爸爸母親牽着手的樣子,特別羨慕。不過我并不認為自己的成長環境,比那些雙親健全的家庭差多少。我中午向你說的那些,其實也很片面。我父親對我很好,他除了控制欲比較強以外,不抽煙不喝酒,人也很上進,在這樣的榜樣的帶動下,我也變成了一個非常上進的人。”江頌月平靜地陳述道。

“這樣的家庭,一定為你留下過很多獨特的回憶。”我回應道。單親家庭的孩子,經常會缺乏安全感,不信任周圍的環境,甚至會遭受很多來自同齡人的嘲諷,這些,我并不是不明白。

“是啊,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了,同學們因為家長會的時候看到我的信息中,‘家長’這一欄只有父親,沒有母親,就肆意嘲笑我。在當時的他們看來,沒有母親的人是異類,異類都是需要打擊的對象。當時我還不懂事,哭了出來,是老師出面解決的,回到家以後,父親抱着我說的那一句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頓了頓,她接着說道,“他說,月兒,別人有的,你也一定會有,你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你就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

真是個好父親。

“類似的事還有很多,後來我漸漸地明白了,只有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才能讓那些肆意嘲笑我們的人閉嘴。”江頌月特地強調了“閉嘴”這兩個字,“你知道我心态為什麽這麽好麽,因為我知道,那些嘲諷的聲音,其實都是在指出我們的問題所在,而當我們變得強大時,它們會變成對我們能力的認可。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我把它們全部都當成了來自他人的善意。”

“這樣的想法倒是挺新奇的。”我笑了笑。

“你也是讓我變強的契機之一,我在無意間看到了你在電視熒幕上參加鋼琴公開賽的演出視頻,當場就指着電視跟院長說,我要學鋼琴,她為我聯系鋼琴老師,我每天都練得很認真,現在已經演奏級了…”江頌月說到這裏的時候,表情明顯地停滞了一下,“在上小學之前,我都沒有見過我爸,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小學三年級左右才見到我爸。院長曾經受過我媽的恩惠,所以對我特別好,幫我守住了我媽留給我的全部遺産。”

江頌月的經歷,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要複雜得多。

“後來我跟院長聯系得少了,少到我都不知道她已經癌症晚期了。去年年初過年的時候,我給她發新年快樂,她沒有像往年一樣回複我一個微笑的表情。後來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她已經去世了,現在那所孤兒院也快因為資金問題倒閉了。”江頌月平靜地敘述道,“我錯過了院長的葬禮,這是我這輩子的遺憾。但是我不會這世界上唯一關心我的人去世了,就一蹶不振。我要活出我的精彩,讓她知道,她的付出沒有被辜負,當年她特別關照的那個小女孩,現在長大了。”

“這世界上唯一關心你的人?”那江頌月那個控制欲極強的爹呢?

江頌月沉默了一秒多,然後回答我道:“我爸?我現在不想提他。”

我識趣地沒有再追問。

“逝者已矣,我們還在世的,還是要好好活着啊。”江頌月深沉地說道。

母親生前希望我考進重點高中,過上滿意的生活,更多的原因是,她早就發現我喜歡學習,希望我能進入到一個有着良好學習氛圍的學校,以及未來能有更多的選擇餘地,在這方面,重點高中比起普通高中,更能為我提供一個可以讓我找到自我價值的平臺。

但是沒有考上重點高中,我的人生就被宣判死刑了嗎?普通高中确實遠遠比不上高中,可是就算在這裏,我也能做到同樣的事,只不過是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已。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我只覺得自己非常傻,傻到浪費了很重要的時間,還一直都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費心情。

她中午的時候說的對啊,我為什麽要在意那個被我推下樓梯的陳冰怡呢。在她“死”後,我一直活在“殺人犯”的陰影之下,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往這方面想。

在與她相處的時候,我被她的音樂天賦打擊得非常沒有自信心。我的老師說,陳冰怡是百年難遇的音樂天才,在僅僅碰過一次鋼琴之後,她就能完整地彈出一首曲子,甚至糾正我的錯誤;甚至在她五歲那年,去往樂器培訓中心的時候,她當場就自創了十幾首不同的樂曲,與她相比,我的業餘鋼琴十級證書簡直像個笑話一樣。可是,她是音樂天才,并不意味着音樂天賦比她低的人一無是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板啊。

我現在才明白,這個人從始至終對自己來說,都只是一個關系稍微好一點的陌生人罷了,将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永遠流放,才是正确的事。

不知不覺,太陽快要落山了,落日餘晖将我和江頌月的影子拉得很長,在人行道上延伸得很遠。

“想明白了?”江頌月看着我微微上揚的嘴角,試探性地問道。

我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現在應該做些什麽了吧?”江頌月眨了眨眼,問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

“把你落下的功課補上啊,白癡!”江頌月又笑着拍了一下我的頭,“不懂的随時來問我奧!”

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不過我沒有被這樣的舉動冒犯到,我揉了揉頭,回應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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