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6
龐斑會再見到哈日珠嗎?
其實他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會突破這片天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個時刻,透過一雙陌生的眼睛,看見已經逝去的人。
可他知道哈日珠需要這個答案,如果這個答案能夠讓她釋然地離去,那龐斑并不吝啬給她回應,就像明玉曾對平陽子說的那樣,“信”是一種力量,也許因為這種力量,他們來日還有見一面的緣分。
龐斑回來時,天色堪堪步入黃昏,當他走出屋子,已是暮色四合,涼夜慢慢遍染,流淌過大都的繁華景象。
遠處的燈火逐漸亮起,唯獨蒙赤行宅邸附近依舊黑沉沉一片,連半點人聲都沒有。
寂靜的夜色中,傳來龐斑輕柔平緩的聲音,他似乎從不會情緒高昂,無論是興奮,還是憤怒,就像這掀不起半點波瀾的長夜。
守在黑暗中的人聽見夜色在說:“有勞久等,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
淨念禪院的僧人站在他面前,面露苦澀,近乎悲傷地看着龐斑,似乎透過他看見了無數生靈的災難,嘆道:“魔種,竟然是魔種。”
龐斑但笑不語。
僧人嘆道:“難怪,只要你不願意,誰都找不到你的蹤跡。閣下已修成《道心種魔大/法》,自武周至今,六百年間獨一人,天縱奇才。”
龐斑點點頭道:“果然是淨念禪院,很多門內的人都認不出我練的功夫,你們卻能看出根底來。”
自地尼、天僧與邪帝謝眺後,魔門與慈航靜齋、淨念禪院兩家就一直糾纏争鬥,魔門作為曾被武帝罷黜的百家融合,一心奪回正統、争奪天下,早年與道、儒兩家作對,随着儒家被皇權收化,江湖不成勢力,道魔兩家成為宿敵,直到東漢時佛門東來,才打破了這個形勢。
那時謝眺與地尼往來,甚至将魔門根本大/法向其展開,很難說這位邪帝完全是被情感沖昏了頭,從地尼與天僧分道看來,謝眺的原意應當是拉攏佛門勢力,與道家相抗,卻不料最終佛門反而吸納了兩家的許多思想、道理,漸漸成長為能與兩家共争天下的存在。
尤其是南北朝時,佛、道兩家幾乎劃江對峙,反倒是魔門勢力一再被打入暗處,也不知謝眺若知如此後事,又該做何感想了。
若非隋唐時魔門陰後的出現,陰癸派三代掌權者重振魔門勢力,随着邪帝向雨田的隐沒,魔門幾乎要失去争奪天下的底蘊。
李唐以道為國教,尊李耳老子,為了遏制道門的發展,女帝安排魔門之人滲透入淨念禪院,一度将淨念禪院化佛為魔,若不是慈航靜齋出面,武曌又忌憚道門這股始終支持李唐的勢力,需要佛門制衡,淨念禪院這個和魔門争鬥了數百年的勢力就要覆滅在武周時期,可也是從那時起,淨念禪院開始依附于慈航靜齋。
淨念禪院的僧人能認出“魔種”,顯然是慈航靜齋流傳出的。
聽說歸聽說,他們畢竟沒有見過真正的魔種,何況龐斑體內的魔種和他們所知的大有不同。
僧人只能嘆道:“歷代魔門邪帝只要練成《道心種魔大/法》,都會放下紅塵瑣事,一心天道,得以飛升,閣下卻掙不脫這許多煩惱。”
龐斑瞥了他一眼,笑道:“小和尚,你的佛法修得不行,難怪會被派出來走動,是你塵心不消,才見紛擾;明明我和你站在一起,你卻覺得我站在你的對面。你們的佛祖釋迦牟尼說,人人皆有佛性,故衆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所以要化去‘他我’對立的分別,可你分別心起,只聽過我的名聲,就覺得我放不下煩惱,可見你心裏是煩惱頗多啊,這樣如何修得正果呢?”
僧人一時語塞,他看着言笑晏晏、絲毫不因他率衆而來生出怒色的龐斑,心中的驚訝越來越盛,也越覺冰冷可怕。
他不怕對面将自己斥為“虛僞”,那是他們不知佛門廣大、諸佛智慧,可看龐斑的言行,分明對佛門學說了解頗深,甚至還反過來教導自己心念不淨,顯然他的觀念早已超出了正魔的世俗界限。
當放下所有俗世觀念的束縛時,才真是沒有弱點的魔。
僧人放下了那些駁雜的想法,只就眼前的情形道:“魔師好修為,可即便如此,為了天下百姓,今日我們也要阻攔魔師再入宮廷、入主大都。”
所有人都知道,哈日珠作為蒙赤行的心腹,她所代表的是誰,蒙赤行離去後,龐斑殺盡争權的魔門之人,讓哈日珠主持大局,現在哈日珠離世,龐斑當然要重新清洗大都勢力,維持蒙赤行一脈的權柄地位。
龐斑聞言大笑:“好說!若我真願意主掌這天下,這場大夢又何妨再做上千百年!”
在他肆意的笑聲中,隐隐有鐵馬金戈的殺聲傳來,還有遠航的大船上水師的呼喝,他曾財通四海、歸束江湖,也曾征戰南北、威震百族,更已在河圖洛書中見到上古的輝煌、未來的宏闊。
天下?
他眼中的天下又有幾人曾見,一個廟中念佛的小和尚便與他說天下?
龐斑揮手間,早已籠括四周的魔種力量沸騰起來,萬丈高峰平地起,江河洶湧不絕,浩蕩九洲分,山海共朝!
然而轉瞬間,高山崩塌,江河倒流,平原被海水淹沒,海中升起高原。
站在血色火蓮中央的人剝落了夜色的平靜,流露出萬物生滅、剎那存亡的駭人異象。
道心恒定,不改周天運轉,魔種恒變,旦夕滄海桑田。
毀滅、再生,突破一切秩序的混沌可能,不斷被更替的變化,沒有規律,沒有痕跡,無端無方。
這才是龐斑成就的魔種本質。
他見過太平盛景,也見過烈火焚天,人心最極端的愛恨眨眼轉變,一人之心尚且更易于一念之間,何況是萬萬人共築的人間王朝?它本就在不斷在人心中建立和瓦解。
根植于道心的魔種,就是道心中磨砺不去的人欲力量的體現,以精神和生命為載體,化不可能為可能,哪怕要經歷千萬年磨難、墜入無邊苦海。
龐斑笑道:“那就讓我看看,你是否有這樣的決心和力量,為你口中的天下蒼生,在這苦海中化一道彼岸,勸我回頭!”
這一刻,所有人眼中的龐斑已經不再是“龐斑”,他是魔,是神,是道的一部分。
唯獨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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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一戰,震動江湖。
圍剿魔師龐斑的三十九名正道高手,連同魔門所出的五人,全部死在了龐斑手中。
只有淨念禪院的僧人留得一命,但這不是他輕功了得,逃出生天的緣故,而是龐斑故意把他留到了最後,他還問了僧人一個問題:“你覺得,這些人是為名利來殺人除魔的念頭而死,還是因為我不願束手就擒、也不願手下留情而死?”
“亦或者,你始終覺得,他們是為天下蒼生而死?”
“既然你是代表淨念禪院在外行走,那你就回去吧,告訴他們:下次若再想找我麻煩,讓修為高一些的來,不要派小輩徒然送命。”
聽完這番陳述,衆人皆沉默,良久才有人悲聲長嘆道:“魔師如此可怕,有他在,何日才能驅逐鞑虜,重整河山呢?”
另一人猶豫了片刻,才開口:“龐斑這魔頭的武功到了天人境界,這一步踏出,與尋常習武之人就是‘天人’之別,要知道他的弱點,得找那位曾直面龐斑,甚至打傷了龐斑的明玉真人一問。”
“話雖如此,可明玉真人于黃山閉關,至今還未返回武當山,誰也不知道她傷得多重,又藏在了哪裏。”接話的人頓了頓,而後神色複雜道,“何況,明玉真人未必願意卷進這些事裏,咱們請過她很多次,她都拒絕了,只埋頭苦修,根本不關心江湖事。”
在場的有道門中人,聞言冷笑道:“這些年地動頻發,蒙元之人放任大災發生,不救人、不赈濟、不重建,以至于遍野哀鴻、疫病四起。明玉真人在災後城池中為百姓施藥看病,哪裏發生了災害,她就往何處去,當然無有閑暇與人交際。”
眼看要起争執,有脾氣好的人連忙開口打圓場道:“人各有所求,出家清修之人畢竟與咱們不一樣,但龐斑此人到底如何,我們還是要見一見明玉真人,從她口中知道更多的。再說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龐斑失去蹤跡,天下猜他練功出了問題的人都不少,那時誰能知道這魔頭如此厲害?眼下龐斑和明玉真人鬥過一場,以他狂妄驕傲的性格,沒能徹底擊敗明玉真人,一定會再找到她,不是退讓就能解決的。”
道人想了想,這話不無道理,尤其是明玉真人已經和龐斑交過手,龐斑一定會再去找她這點,心中也有點犯愁,沉聲道:“我們也不知道真人的去向,她确實許久沒有消息了。”
終于,淨念禪院的僧人神色嚴肅道:“既然如此,那貧僧只有返回淨念禪院一趟,與諸位師叔師伯商議,拜訪慈航靜齋了。”
“慈航靜齋”四個字一出,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是啊,是時候請聖地的仙子下山,掃清妖氛,再造新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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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正道中人一樣,龐斑也在等着慈航靜齋的人來找他,“慈航”二字,便是以慈悲心渡衆生于苦海的意思,他早就好奇,什麽樣的劍法才能被命名為《慈航劍典》?以劍這種殺伐兵刃寄托慈悲宏願,施行度化之道,又能早就怎樣的武學?
可讓龐斑失望的是,慈航靜齋沒有半點動靜,只傳出一句話,說還不是時候。
這話可以說是指蒙元的底氣還未耗盡,百姓對這個腐朽朝廷的忍耐度還未到底,要讓習慣了忍耐的百姓們站起來,選擇推翻蒙元,還要再等一等。
也可以說,慈航靜齋內目前還沒有能與龐斑相抗的高手,想有所行動,要等她們最有希望的弟子突破。
如此一來,得不到慈航靜齋援助的所有人都将眼下的希望寄托到了明玉真人身上。
可明玉真人始終未曾出現。
道門中人雖然不放心,但也不那麽擔心,畢竟修為到了明玉這種境界,閉關修行再正常不過,許多道門高手都會在突破時閉關,時間長的一閉關就是十幾年,武當三老就是例子,他們從明玉真人來時就閉關了,至今還未出來呢。
而且,同為天人之境,龐斑既然沒有受太重的傷,還能出手掃清圍攻他的諸多高手,那明玉的傷應該也不會特別嚴重,她至今未出關,應該是有所突破了。
直到二十年之約到期,龐斑再一次入京,将魔門的高手又打了一遍,便離開中原,既然在中土找不到可以匹敵的高手,他幹脆沿着昔年蒙古騎兵的征途,一路向西方而去。
至于他出關去,身後掀起的萬丈波瀾,就與他沒什麽關系了。
顧绛還是第一次走到這麽遠的地方,穿過高原群山,被蒙古帝國的四大汗國占據的歐亞大陸上,抗争的戰火始終未熄滅,顧绛在不同文明的人身上見到了許多不同于中原的修行之法。
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服飾,不同的信仰文化,不同的人種特征,顧绛很久沒有這樣享受探索未知的旅途了,他可以坐在駱駝上橫穿大漠,躺在帳篷車上四處流浪,傾聽古老瑰麗的傳說。
顧绛向他們學習自己未曾接觸過的樂器,用東方的知識和他們的賢者交換所學,跟着苦修士看他們虔誠地走在另一條心靈修行的道路上。
他有時扮做游商行走,有時自稱東方的游醫或占星術士,在進入西方後,他還做過一段時間的游吟詩人和釀酒師。
顧绛東方人的樣貌吸引了許多目光,因為蒙古帝國,這種目光往往蘊含了許多複雜的情緒,這使他在旅途中不可避免的會遇上一些麻煩,不過比起他的所得,這些麻煩可以忽略不計。
蒙古帝國的西征給一向與東方隔離的諸國帶來了太多新的東西,戰争以一種不容拒絕的态度碾碎壁壘,也促進了文化的交流,從而使得本地急速發展,不得不說,這種戰争帶來的發展,堪稱人類歷史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