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5
龐斑站在蒙赤行舊日的府邸中,他沒有急着去見哈日珠,而是仔仔細細地把這裏看了一遍。
他已經十七年沒有回來了,十七年,足夠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長成少年,也讓一個還不那麽年邁的人走向垂暮。
這處宅子也老了,雖然住在這裏的人有時時注意打掃維護,可它比起龐斑年少記憶中的樣子,還是變了不少。
四季的氣候變化和風霜雨雪讓木質的柱子變得斑駁,用來裝點環境的植株總有熬不過寒冷、疾病和蟲害的,就連鋪地的石板都被磨損。
他跨過自己多年前離開時所跨的門檻,推開年少時常常半夜推開的院門,望向幼時自己曾跟着師父整日注視的一草一木。
龐斑對這一世的經歷和感情是不一樣的,他在這裏真正像個早慧的孩子一樣長大,蒙赤行和哈日珠的愛護彌補了他童年的缺位,讓他無憂無慮、随心自在地生長。
白玉镯的存在隐隐應證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本就源自這個世界,某個春秋時從此飛升的人離開後,可能真的去到過自己出生的世界,在那裏留下血脈,所以他才能帶着白玉镯回到這裏,就像鷹緣帶着鷹刀再度返回塵世。
而他們跋涉千山萬水歸來的錨點,就是《戰神圖錄》。
這裏是一切的起點,也是旅途的終點。
而今日之後,他将再次獨自漂泊。
大都的天陰雲密布,風中帶來蕭寒的氣息,這風從更北的地方吹來,不知是否路過陰山下的那片原野,帶來哈日珠故鄉的歌聲。
宅子裏的仆人都不在,龐斑也不需要他們引路,徑自沿着回廊走向唯一有人的地方——蒙赤行的房間。
旁人很難想象,蒙元帝師蒙赤行所住的地方其實很簡樸,他晚年時不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金銀珠寶,所以屋子裏的裝飾都是些生命力旺盛的花草,生命力旺盛意味着它們都很好養活,所以常見,不珍貴。
長發斑白的女子靠在椅背上,望着蒙赤行窗前的花,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蒙古長裙,精致的繡花環繞着她,仿佛她也是花叢中的一朵——一朵即将凋謝的鮮花。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着,像是在回憶過去,又像是在等待歸來的人。
龐斑走進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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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日珠轉頭看向門口,陰沉的天色中,十餘年未曾歸家的男子容顏絲毫未改,他的樣貌似乎在十七年前歸來時就定了型,一張帶着女相的臉俊美得不可思議,該是長生天鐘愛,才造就這樣的人,讓他才貌絕倫、世無其二。
早在半個月前,哈日珠就得到了龐斑現身的消息,知道他在黃山遇上了道門的明玉真人,大概是見獵心喜,和對方交手後雙雙負傷,眼下明玉不知到何處療傷去了,龐斑卻在暴露行蹤後幹脆不再隐藏,一路往大都來。
知道他要來大都,哈日珠就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所以她幹脆放棄了繼續醫治。
從十七年前那番對話後,她就知道,若非自己死的那天,她的小主人不會再來看她了,因為這是她自己向他要的,走自己的路。
歲月的痕跡留在了哈日珠曾經光滑溫軟的臉上,蒙古部落數一數二的美人老去時依舊是美麗的,她用溫柔慈愛的目光注視着比她更高大的男子,這一次,她沒有辦法站起來去握住他的手,觀察他一路風塵仆仆,雙手是否發冷,需不需要添加衣物了。
其實她也知道,以龐斑的武功修為,他早就不需要額外添衣保暖了,他也早就不需要自己來照顧了,他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像主人希望的那樣。
主人,主人若是知道,他一定會很高興吧。
他一定會知道的,小主人說過,他是得道破碎而去,他的精神意識還在某個地方,他會像長生天一樣,久久凝望着他們。
主人……
龐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摸了摸她幹枯的頭發,輕聲問道:“怎麽沒有梳頭?”
哈日珠恍惚回神,笑道:“哎呀,我都忘了,這幾天我總是丢三落四的,連這個都忘了。”
龐斑沒有說什麽,只是拿起了昔日哈日珠幫蒙赤行梳頭的梳子,替她梳理起了長發,他的動作輕柔熟練。
哈日珠有些驚訝地問道:“哎呀,你什麽時候學會給女孩子梳頭了?”
龐斑回道:“看看就會了,這又不是什麽難事。”
哈日珠道:“誰說不難?我當初可是跟着姑姑學了很久呢,也就是你們這樣的人,什麽事到了你們手裏,都會變得很簡單,我到底是愚笨了些。”
龐斑沒有反駁她說,世上還有更多的人茫茫然過着每一天,連哈日珠的際遇都沒有,他知道哈日珠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人來告訴她,她有多幸運,她只是在向龐斑傾述而已。
所以,他只要聽着就好。
哈日珠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自己當初來到蒙赤行身邊時有多少要學的東西,她當初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姑娘,因為美貌,部族中的人都捧着她,可她卻被貢獻給了蒙古帝師,也是因為她的美貌。
蒙赤行對女色并不上心,哪怕是屈指一數的美人,他也只是讓她做侍從做的事,但他見了哈日珠一面,只這一面,哈日珠便心甘情願做起了這些瑣事,并樣樣争先,就為了去到他身邊。
少女時情窦初開,仰慕英雄的女孩心裏甚至還未能分辨出,蒙赤行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他在蒙古的地位甚至在諸位汗王之上,他以世間無雙的武力得到世間絕頂的權利,要走到他身邊,都是一條艱難的路。
哈日珠做到了,她靠自己在魔門勢力中站穩了腳跟,最終得到蒙赤行的青眼,來到他身邊,可這一路的磨砺已經磨去了她的少女情懷,她來到蒙赤行面前時,心中只有驕傲和歡喜。
那時的她覺得,只要自己努力,沒有什麽做不到。
結果蒙赤行本人的存在,就給了她極大的打擊。
哈日珠嘟囔抱怨道:“我在你們面前總顯得這麽弱小、無知,外面比我強的人原來有那麽多,可你們總能輕易平息所有風波,我卻連他在想什麽都猜不到。他教我很多東西,比起我曾經想要的、頂天立地的丈夫,他冰冷沉默得沒有感情,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仰慕那種強大,也畏懼頂峰之上的殘酷孤獨。”
雖然美麗聰慧,可比起絕代大宗師,哈日珠依舊只是一個普通人,偏偏這樣的人她身邊有兩個,這兩個人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
“還有你呢。”哈日珠說起了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主人自從敗在傳鷹手下後,整個人都變了,他和你相處時,更是徹底不似往日模樣,對我也溫和起來,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說到這裏,她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你還很小,什麽都不懂,卻安靜乖巧得很,主人疼愛你,我也喜歡你得很,我有時候會恍惚覺得,咱們就像一家人,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少女時,蒙赤行像是她夢中的情郎,成年後,情愫褪去,蒙赤行倒像是她的師父,等蒙赤行轉向天道後,他又像是哈日珠的父親,但他終究是哈日珠的主人,強大得像永不動搖的陰山。
可年幼時的龐斑是那麽脆弱,需要靠她來打理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她,哈日珠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這讓她全心全意投入照顧着這個孩子,将他視為蒙赤行的一種延續,也一度成為她生命的意義。
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自然快樂無憂。
但孩子總會長大的,龐斑甚至比別的孩子長得更快,他飛一樣跟上了蒙赤行的腳步,把她留在了他們的世界之外。
“直到你們都離開我,我才意識到,這麽多年,真正像個需要照顧的孩子的,其實是我,我被主人庇護,被你庇護,我一生從未有不順心的事,也就從未長大,”哈日珠摸了摸自己被梳理好的頭發,笑道,“但我總要長大的,作為我自己活着。”
所以在龐斑離去的十多年裏,她也從未去尋找他,他們總要走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
哈日珠看着龐斑,這個曾被她看做自己兒子的孩子,現在像父兄一樣站在她身後,在她決定去追逐權利時,便也将他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她笑問道:“這些年,我做的不太好,但我也盡力做到了,是嗎?”
龐斑微微含笑道:“是,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知道我一回來那些人會坐不住,幹脆趁這個時機,派人去皇宮中刺殺也孫鐵木兒,能夠坦然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而不是因為舊情就瞻前顧後,把自己也算作這盤棋裏的一枚棋子,你做得很好。”
哈日珠眼底泛起了水光,道:“我就知道,哪怕他們所有人都上當,你也一定能看穿的,可你還是來了。”
龐斑道:“我當然會來。”
他俯下身,替哈日珠整理了一下垂到身前的辮子:“在我懵懂時,也曾把你看做自己的母親,後來你就像是我的女兒,這兒畢竟是龐斑的家。無論你有什麽打算,這最後一面,總要見的。何況你的布置很合我心意,我清修多年不問事,今日也讓我看看武林各派的斤兩。”
哈日珠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捂着自己的臉,不讓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可龐斑依舊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一直壓抑着的情緒:愧疚、自責、期待、興奮、滿足、瘋狂。
她忽然握住了龐斑的手:“你能贏他們!”
龐斑笑道:“我能贏。而且我也是來告訴你,你能贏的。你手下的人會殺了也孫鐵木兒,對外宣稱他病逝,扶你暗中支持的圖帖睦爾上位,誰都沒想到,海山因你而死,他的兒子會選擇和你合作,他們匆匆找了也孫鐵木兒的兒子稱帝,可不過一個月,正道就敗了。”
哈日珠像個小姑娘一樣咯咯笑起來,笑得有些癫狂:“是!因為他們今日必然會被你殺得一蹶不振!他們會被你吓破膽!”
華服遲暮的女子邊哭邊笑,瘋了一般,發洩着這些年落于下風的不甘,報複成功的暢快,和自己終究變得面目全非的痛苦。
龐斑依舊平靜地看着她,等她笑得喘不上氣,口中湧出鮮血,抓着他的手卻越發用力,她嘶聲說着:“我會贏,我一定會贏!”
“是。”龐斑已經推衍出了這一局的終章,甚至看到了整個王朝的終局,若非如此他不會受傷,可他沒有将幾十年後大廈崩塌的結局告知将死的蒙古女子,只是說,“到最後,你會贏。”
哈日珠急速地、用力地喘着氣,她的眼神變得空茫,白光漸漸籠罩了前方,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我不想死,斑兒,我不想死——”
蒙赤行破碎而去,龐斑将來也一定會破碎離開,他們不會在這段人生的終點等她,等待她的是死在她手中的無數冤魂,是恐懼和寂滅,曾緊握在她手中的權利、人生,都會失去,她連自己的生命都會失去。
世間有幾個人,在将死時能坦然面對?
或許蒙赤行和龐斑可以,她卻做不到。
龐斑輕拍着她的後背,就像幼時哈日珠哄他入睡那樣,柔聲道:“你不必畏懼,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不過是又一場輪回的開始。”
“你不知道,昔年孫恩的弟子盧循死前,留下一本手記,多年後,天師席遙再次翻看手記,卻窺破胎中之迷,回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身份,正是天師孫恩的弟子盧循。”龐斑說着這段道門秘事,很多人都将這當做席遙的謊言,和很多人自稱是先賢轉世一樣,但龐斑知道這不是虛言,只要不破碎離去,這個世界的人就會在無盡的輪回中不得脫出。
“我也一樣,在輪回中不斷往複,直到如今。”
“所以,不要害怕,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大夢,你一覺醒來,一切都會重新來過。”
哈日珠用如同游絲般的聲息問:“那時,我還會,見到,見到你,嗎?”
龐斑點了點頭,她終于松了最後一口氣,留下一聲喟嘆:“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