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6

小店裏光線昏暗,青稞餅燙熟的香味混合着酥油、奶制品、肉食的氣味充斥不大的空間,蓋過了各種客人帶進來的奇怪味道,圍爐邊的客人們在大聲說笑着。

店鋪的角落裏,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對坐着。其中一人穿着喇嘛的紅衣,剃光了頭發,另一人身着寬松的華服,長發用發帶簡單紮起。

兩人的容貌氣度萬裏挑一,正是如今藏地的活佛和蒙元的國師,正各抓一只餅慢悠悠地吃。

顧绛擡手給自己和鷹緣續上了茶水。

隔着熱水升起的袅袅白煙,顧绛咽下嘴裏的食物,飲了口茶才嘆氣道:“這白玉镯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照顧我的人說,是我母親離去前留給我,是家中祖傳,十分珍貴,讓我千萬不能摘下、弄丢。”

自從他在原世界出事,這白玉镯就扣在了他手上,有形亦無形,随着他的身體改變自如地變大變小,蒙赤行沒有提過這镯子,顧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這镯子,但鷹緣剛剛顯然是看見了。

鷹緣活佛道:“我不太了解中原的古物,不過你這件東西,看起來似乎是春秋時貴族的物件。”

顧绛的神情難得有些費解:“這白玉镯怎麽會和那個地方有聯系?”

鷹緣想了想,說道:“春秋戰國時,天下大亂,諸子百家人才并起,的确是那個地方出沒頻繁的年代,據說魔門謝眺就曾從一個春秋古墓所出的竹簡中,見到《戰神圖錄》的記載。你這個家傳的白玉镯或許和我父親留下的鷹刀一樣,是某一位曾進入過驚雁宮的前輩飛升後所留下的東西。”

“只不過比起我父親,你家這位前輩離去太久了,上面的道意已弱,平日不顯,剛剛被《戰神圖錄》的氣韻引動,才發出異象。”

顧绛看了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一眼,這曾經飛升而返的活佛不知是因為藏地功法的緣故,還是踏出那一步的人都會感通天地、窺見過去未來,不僅能預言他們此生的因緣,還得知了許多秘聞,這些連蒙赤行都不清楚的魔門秘事,他如數家珍。

但即便是鷹緣,恐怕也猜不出這白玉镯有多離譜,它帶着他穿越了好幾個世界——

想到這裏,顧绛愣了一下,從鷹緣的經歷可知,他就是受傳鷹飛升前留下的厚背刀影響,差一點飛升的,加上之前蒙赤行留下軀體、精神散溢的情況,放到顧绛此前各個世界的經歷上,其實也可以說是他達到了那個世界的頂端後,被白玉镯帶着精神飛升了。

可以這麽說嗎?

顧绛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但的确有這種可能。

鷹緣又道:“昔年天師孫恩借助天地心三佩,洞開仙門,精神飛升而去,那天地心三佩乃是道門異寶,而更久之前,戰國所留下的和氏璧,以及魔門曾經的珍寶邪帝舍利,都是這類玉石奇物,或許對那時的人來說,這些東西本身就有奇異之處吧。”

顧绛晃了晃依舊在微微震動的白玉镯,哂笑道:“也罷,我不是自尋煩惱的人,這些靠猜測想不透的事,便不必再多揣測什麽,去探一探就知道了。”

鷹緣點了點頭,兩人轉而說起藏傳佛教和中原佛門的禪理,說到這些,鷹緣顯然比之前更認真了。

這位一生不求名利的藏地活佛和中原的正道佛門說不到一起去,便也沒什麽交集,他心慕中原文化沉澱下的佛門之法,卻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沒料到眼前這位魔門出身的國師在佛理上的造詣竟如此之深。

顧绛也對這個世界的藏地學說十分感興趣,兩人就這樣對坐着,交談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日出,顧绛見鷹緣坐在那裏陷入沉思,便自己結賬離開。

他并未向鷹緣道別,反正按這大和尚的說法,他們将來還有再見時。

——————

顧绛再一次踏上了行程,似乎從他跟随蒙赤行離開大都起,他就在不斷地奔波,先北上深入草原,再西行去往藏地,現在又在白玉镯的指引下,向南而去。

他離開藏地後,在當初入藏的地方見到了自己來時騎的那匹野馬。它沒有返回馬群,也沒有被狼群獵食,還悠哉悠哉地等在原地,見顧绛回來,沖他打了一個響鼻。

“看來咱們倆的緣分還沒結束呢。”顧绛摸了摸這匹通體青黑的蒙古馬,翻身坐到馬背上,随意拍了拍它的脖子,“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向南,去找一個答案。”

多年前,蒙古士兵發現的驚雁宮是在竟陵附近,可這一次顧绛通過回想鷹緣展示給他的精神幻象,引動白玉镯所感知到的方向,根本不在竟陵一帶。

這驚雁宮好像活物一般,自己長腳帶着碩大的宮殿跑去了別的地方。

想想一座宮殿都能自己轉移地方,相比之下,白玉镯能帶他穿越世界都顯得不那麽奇怪了。

這一路上,顧绛遇見過認出他身份的人,鐵穆耳随後派人來請他回去過,可在如今魔種已成的顧绛眼裏,這些事都比不上自己的目标重要。

他知道自己不坐鎮大都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天命教等魔門教派會在大都越來越猖獗,正道會和魔門再度争鬧起來,一個國家的政治權力中心不穩,下面就會亂,普通百姓還沒享受到國家統一帶來的穩定,就要再一次被卷入動蕩和壓迫中去。

可這些事,他都不在乎。

魔種以執念為核燃盡了他借助精神催動的七情,他正處于道心凝聚以來情緒最淡泊的時候,何況他體內的魔種正在和道心互相磨砺拉扯,顧绛的大部分精神都花在穩固根基、并催化較弱的魔種讓兩者平衡上,根本沒有心思去想人間太平。

明白了魔師的冷漠态度後,鐵穆耳和魔門都沒有再派人來打擾他了,這讓他得以安安靜靜地騎馬向着南方的重山深林而去。

冬在北疆,夏至南域。南方夏日的太陽曬得大地蒸騰,茂密的古老森林裏古木參天,一棵棵高聳的大樹枝葉重疊,好像在森林上方封了一個偌大的蓋子,把暑氣都封在林中,混合着蟲霧釀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毒瘴。

顧绛這一次又在進山前把馬扔在了山下,讓它随意來去,自己一人繼續前行。

在顧绛不知第多少次掐死了試圖偷襲自己的毒蛇後,白玉镯引着他穿過一處極狹窄的裂縫,終于在一座隐蔽的山谷裏見到了那宏偉的宮殿。

群山環抱的山谷中草木叢生,厚厚的落葉堆積在地,使得林間道路極難行走,而驚雁宮周圍卻平坦異常,一點草木生長的跡象都沒有,似乎這兒從來都是如此。

驚雁宮整體有三座宮殿相連,中間的主殿足足有八丈高,比顧绛印象裏的紫禁城太和宮還高一些,主殿如雁身,兩側便是雁翼,側殿雖比主殿矮上一丈多,但占地面積更廣,似鴻雁的翅膀展開。

這只是常人肉眼可見的景象,在顧绛的精神感應中,這座宮宇本質是一股龐大的自然之力盤踞于此。

驚雁宮仿佛一只真的能夠振翅而飛的巨鳥,暫時栖息在這裏。它的一草一木都與這股力量融為一體,若想要改變這裏的任何東西,都是同時在和整座宮殿群的力量相抗衡,和天地相抗衡。

它深沉、巍峨、精巧絕倫,本身就超出了常人認知的範疇,更像是神話傳說中的存在。

白玉镯終于平靜下來,顧绛卻心潮起伏,體內的道心和魔種幾乎在他去感知驚雁宮的瞬間猛烈晃動,它們想要融入到那股磅礴的力量中去!

顧绛收回精神,運轉真氣走遍全身經脈,穩固住自身的狀态。他知道,所謂的道心和魔種晃動不過是一種幻象,本質是他剛剛差點被驚雁宮本身蘊含的道意侵染了。

這不知已存在了多久的宮殿,本身就是一座道碑,銘刻着鑄造者貫通天地的大道。

顧绛緩緩走到驚雁宮前,宮門在他到來時就已經敞開,似乎是留下這處奇地的主人正在歡迎這位時隔三十年後、登門來訪的客人。

——————

除了驚雁宮,再不會有哪一座建築群在無人打掃維護的情況下,依舊完好如初,纖塵不染了。

顧绛緩緩走在這座宮殿中。

其實蒙元皇室中有當初巴師八探索這座宮殿留下的記載,知道要真正窺見這座宮殿的秘密,要從右殿的入口下去,地面上并無異狀。

但來到這裏,若只是匆匆而過,不仔細觀賞體會一番的話,也太辜負這難得的際遇了,更對不起建起這座宮殿的大工匠所耗費的心血。

顧绛歷經多世,本就極為博學,尤其是齊乘雲那一世逍遙派所學,在天文地理、建築園林的鑽研上有着極高的水平,越是精通此道,越是了解這裏的妙處。

他光是在這三座宮殿中就盤桓了數日,直到看盡興了,才從右殿的九個入口中,選了一個進入。

門後漆黑一片,顧绛倒不依賴雙眼視物,他的精神外放便能感知到周圍的景象,所以當他一腳踏空,向下墜落時,也沒有受到驚吓,甚至想伸手去摸一下周圍,辨別一下能鞏固住這麽深的地道的牆壁用的是什麽材料。

他每一次伸手擊向牆壁,就會被一股力量反彈回來,顧绛順勢借力将自己的身形在空中暫緩,這樣雖然一路下墜了超過百米,但在有了緩沖的情況下,顧绛并沒有摔傷,反而輕飄飄落在了地底的一張大網上。

這是一張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網。

似乎是用某種絲質材料搓成的繩索有小兒手臂粗細,用這樣的繩索編織成的網雖然質地柔軟,可當顧绛試圖用真氣去割開一點看看內部構造時,怎麽也切不開它的表面。

顧绛琢磨良久,覺得這繩索難以損壞完全是因為材質的緣故,只是不知這到底是什麽制成的。

感覺自己踏入驚雁宮後,完全來到了一個不同的世界,顧绛頗為遺憾地啧了一聲,放棄搞清楚這張大網的構造,縱身跳下網去。

落足到地面上後,顧绛緩緩呼吸着将精神外放的範圍擴大,這地下空間不知存在了多久,卻依舊能供人呼吸自如,一定是有通道連通外界的,否則當年傳鷹也不能離開驚雁宮地底。

在他放開的感知中,這驚雁宮下的空間似乎比地面上的宮宇還要大出兩倍有餘,上面是大網,下面是一個方形的空間,一面牆是實心的,另外三面都開着三道門洞,和地面右殿中那九個密道入口對應。

雖然顧绛已經感覺到空氣流通的門戶在哪裏,可他并不急着走。

在這裏建起這麽大的宮殿,不可能只是為了開九道門,顧绛從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走向唯一沒有開門的實心牆壁。

在夜明珠淡淡的熒光中,百米高的牆壁上,是一副龐大的星圖。

顧绛站在這幅星圖前,再一次從心底裏生出些許荒謬感,這圖上的繁星陳列,堪比現代利用航天科技勘測描繪出的宇宙星圖。

無數的星宿鋪展開,被标記着拗口的名稱和各自的度數,在這幅星圖背後的已不僅僅是驚人的力量,更是一段無比璀璨的上古文明。

他不知在這幅星圖前站了多久,直到以他如今的修為都感到些許疲憊,才不得不坐下休息片刻。将整幅星圖記入腦海中的顧绛揉了揉太陽穴,收攏起精神,決定睡一覺。

在顧绛陷入沉眠時,他的呼吸隐隐與被夜明珠照亮的星圖相應,他畢生對天地之理的探究所得,都在這幅星圖下一一歸結,最終融會貫通。

那常年只有一輪孤月占據的心境中,無數星辰漸漸被點亮,它們簇擁着明月運轉,每一處星宿走過一個輪回,顧绛體內的真氣就運行過一個小周天,而所有星辰都沿着軌道回到原位時,他也和外界的天地溝通,真氣運行過一個大周天。

星光熠熠,使得月下清江明光點點,仿佛水面上有螢火游走。

被道心所發的道意刺激,江心那朵生在月影上的金蓮綻開了一層花瓣,蓮花的邊緣泛起血色。

等顧绛從邀月發瘋的記憶中蘇醒過來,精神得到充足地休息後,整個人感到神清氣足,便果斷地站起身。他沒有再流連于這玄妙萬分的星圖前,徑直走進了星圖對面正中的門洞裏,只覺一股微微潮濕的氣息從門洞深處傳來,似乎這地下的宮殿裏,居然還有水源。

顧绛忍不住笑了一聲,他越來越期待這條路的盡頭有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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