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0

狄飛驚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把煮好的面撈起來放入湯碗,他并不起身端面,讓顏鶴發自己來取。

顏鶴發笑道:“小路,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狄飛驚也笑着回道:“您老不就是來關照我的生意了嗎?”

顏鶴發滿意地吃着面,其實狄飛驚的手藝比不上人家做面食的老師傅,但他們也沒誰會和一位小面館的老板計較這個。

何況這位老板是狄飛驚,他可以是天下所有人的知音,所有人的朋友,關七曾說他這個人頗得一個“空”字,正因為“空”,所以能容天下。

六分半堂能得大半汴京勢力,正因為狄飛驚。

雷媚更精擅陰謀算計,但要論大局籌謀、識人用人,狄飛驚遠在雷媚之上,顏鶴發是真心敬佩他的能力,以迷天七聖大聖主的地位,甘願聽從他的指令,一步步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如此撥弄風雲,理當意氣風發,何況他還如此年輕,正是氣盛的年紀。

可狄飛驚離開六分半堂後隐姓埋名呆在這裏做一個面館老板,也依舊安之若素,他似乎生來就這樣甘于寂寞,隐于幕後,比起那些喊着要揚名天下的江湖少俠,他連說話的聲氣都很輕。

因為斷了頸骨,狄飛驚從年幼時就這樣,說話輕是氣管被壓迫難以呼吸,一口氣都接得斷斷續續,飲食更是困難。

誠如狄飛驚當日對關七說的那樣,他活得很辛苦,哪怕他生得俊秀絕倫,有智謀深縱,才幹過人,還有一身武功,可他依舊每天都承受着□□和精神上莫大的折磨。

所幸他早早就已經學會了如何與這種殘缺相處,也習慣了他人看待自己的眼神。

在狄飛驚看來,這是一種代價,是用來換取一身絕世武功必須付出的代價,既然已經決定付出,就不必懊悔,他也不會後悔。

無論最終的結局如何,他總是能坦然接受的。

一如當日決定為了雷損去尋關七,又應承下關七的條件回到六分半堂,一手扶持起六分半堂煊赫的聲勢,再親手将它毀滅。

狄飛驚道:“我現在還不能離開,東南事急,大小姐要走,可她要做的事還未收尾,無論是白愁飛這裏,還是方應看那邊。”

他又笑了起來,笑容溫和柔軟,十分貼心:“白愁飛好說,方應看卻紮手,咱們是多年的朋友,只留你們兩個在這裏,我也不放心。”

朱小腰頓時笑出了聲,感嘆道:“你這個人啊,只要你願意,總是可以哄得別人很開心的,但在大小姐面前,你的話卻少了。”

狄飛驚沒有說話,只繼續用筷子把鍋裏的面打散,防止粘連在一起,一根根不夠分明。

——————

在狄飛驚當爐賣面的時候,汴京的情勢在金風細雨樓稱雄後,又生了許多變故。

首先是王小石為了避免繼續和白愁飛争吵,他開始頻繁往外跑,去藥店,去堂口,甚至還在狄飛驚這裏吃過幾回面。

蘇夢枕在收拾完手裏的事後,也打算下手磨一磨二弟的脾氣時,方應看代表其義父方歌吟遞上的拜帖,指名道姓要見“白一呈”的事,令所有觀望者都驚訝不已。

方歌吟?

這是一個連狄飛驚和出了京的溫純都沒有想到的變數,在他們看來,方歌吟這次回到京師不過是走一個過場,也是關七有意讓他暫時坐鎮汴京,有他在,汴京中發生再多的事,也翻不了天,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這裏也不至于太過束手束腳。

溫純雖然拜托他看一看白愁飛是否出身雷家,但以方歌吟的江湖地位,怎麽也不至于和小輩動手的,溫純和狄飛驚都覺得,這件事最後還是要和蘇夢枕通氣,他們自己內部解決。

可方歌吟居然讓方應看上門遞拜帖,這是要親自插手的意思了。

連聽聞消息趕回金風細雨樓的王小石都百思不得其解:“白一呈是誰?白,難道是老二你以前在江湖上的化名?你什麽時候和方大俠有聯系了?那年在渡口遇見時,你并未提起過啊。”

白愁飛沉默良久,才冷笑了兩聲,拿着請柬離開,沒有解釋。

顏鶴發當天将此事告知狄飛驚時,神色驚疑不定,反而是狄飛驚難得的神情嚴肅,道:“如今能夠驚動方大俠的事,有什麽?”

他不需要顏鶴發回答,自言自語道:“方小侯爺說的是,義父有請,而非以他自己的名義,你也說方小侯爺那一日對白愁飛的态度古怪,說話夾槍夾棒,險些動起手來。他可是個再精明不過的人,游走在各方之間游刃有餘,會擺出這樣的态度,某種程度上,就是代表了方歌吟的态度。”

“白愁飛曾化名白一呈,大大得罪了方歌吟,而且是在方大俠不能原諒的事情上。”

狄飛驚沉思起白愁飛和方歌吟的關聯始末,大小姐說方歌吟夫妻去接過她,那說明當時方歌吟是見到白愁飛的,但他們當時沒有什麽激烈的反應,方大俠并不認識白愁飛。

他是被大小姐拜托去查看白愁飛的武功,才态度驟變的。

白愁飛的武功。

狄飛驚回憶起白愁飛的身手,确實是年輕一輩中少有的高手,所以大小姐才會疑心他的來歷,畢竟白愁飛并非以“純粹”入道,而是有着精妙高深的武功,這種精妙需要底蘊去打磨,換而言之,他的“驚神指”是一種名門武功,以白愁飛的驕傲,若來歷并無蹊跷,他也不屑于隐藏。

難道是方歌吟大俠看出了他的來歷。

白一呈,白一呈。

狄飛驚所知的消息不多,一時間也推測不出其中的根由,只是從方歌吟違反了一貫低調作風的行動中,感覺到這位武林絕頂高手“決不罷休”的氣勢。

若這是一件關于國家大局的事,方歌吟不可能不和大小姐通氣,做得更周全,為此反而會低調行事,以防打草驚蛇。

遞名帖上門,指名道姓,擺下明碼,這樣的高調更像是要一個說法。

狄飛驚心裏隐隐有些猜測,能讓方歌吟“要一個說法”的事,并不多,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他不會妄下定論。

要知道,方歌吟的可怕不僅在于他自己的武功高絕,他身後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只要他五湖四海的朋友聽說了方歌吟存心和白愁飛過不去,那他們都會站在方歌吟這邊,替老朋友出這個頭。

那時,天下之大,再也無白愁飛的立足之地了,若非他做下的事情十惡不赦,方歌吟這樣仁厚寬和的性子,不會下如此狠手。

狄飛驚沉聲道:“方大俠并未和大小姐通氣,以他的為人不可能是顧忌大小姐和蘇樓主的關系,這件事多半是他的私事,才不願牽連大小姐,咱們留心着,但也不必插手。”

他倒不擔心金風細雨樓的事,白愁飛雖是二樓主,但蘇夢枕才是做主的人,蘇公子沒有傷病,誰都不可能動搖他在金風細雨樓的地位,王小石更是個是非分明的人,比起剛剛入京時,這位自在門天衣居士的傳人如今也平添了幾分風霜,體會到了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

低微時有低微的落寞,掌權時有掌權的艱難。

比起這些風雲人物,狄飛驚更為細心地注意到一個人:“你讓朱姑娘帶溫晚的女兒離京一段時間,這位小姐和白愁飛關系很深,又是洛陽王的女兒,蘇樓主的師妹,她做起事來任性,不見得能理清現在的局面,還是讓她等到塵埃落定後再回來吧。”

“這件事到底是由大小姐而起,尊重方大俠的态度,咱們不插手,但也不要讓雜事幹擾了他。”

這很簡單,溫柔本就是個坐不住的人,朱小腰只要找一件需要出京的差事,帶上她一起去“行俠仗義”,這位好出頭的小寒山燕一定就會拍拍胸口跟上去的。

結果也如他們所料,溫柔正好因為師兄許天衣入京而坐立不安、深怕被抓回去,聽說朱小腰要帶她出京去玩,她立馬就答應了。

在溫柔暢想着前路的風景時,她身後的汴京城中一夜風雲驟變。

——————

方歌吟為什麽會突然找上金風細雨樓的二樓主?

因為一樁陳年舊事,也是他生平大憾——長空幫的滅門慘案。

這位多年未曾出手的絕世高手沒有拔出金虹劍,他用的是昔年桑書雲的絕招“長空神指”。

白愁飛的“驚神指”已經是令人驚豔的武學,二十四節氣指法,氣勁連發,攻如水銀瀉地,守如聖手撥弦,傷人無形,更有“三指彈天”的絕招,即便面對雷震雷時,他也僅僅用出了這三招中的“破煞”和“驚夢”。

還沒有人見過他的最後一指“天敵”。

天敵,天敵,與天為敵,與天命相敵抗,他一心向着更高處飛去,連天都不夠高。

但這一次,他恍惚明白了,那日三合樓中,溫純為什麽說,他還未見過群山。

方歌吟作為蕭秋水和衛悲回的傳人,身兼昔年武林三奇絕學“長空神指”、“天羽奇劍”、“大漠仙掌”,他的武功之高,天下只有寥寥數人才能了解他所處的境界。

他當着白愁飛的面,拆解了他的“驚神指”,并一一指出其中演化自“長空神指”的部分。

桑書雲曾仗之稱霸江湖的絕學,需要極深的內力來驅動,更需要“心若長空”的遼闊心胸來支撐。

而白愁飛的“驚神指”只取至剛至動、驚神敵天的霸道殺氣,失之回環餘地,如一意高飛的雄鷹,遇上方歌吟的長空神指,恰似雄鷹撲入浩瀚長空中。

天地亘古不移,而雄鷹總有力竭墜落之時。

方歌吟最終一指點破他的氣海,用的正是白愁飛自己的“驚夢”。

一旁的桑小娥眼中有些許不忍,但也只是見到生命凋零時,本能的不忍而已,她和方歌吟絕不會放過屠殺長空幫幫衆的兇手。

委頓在一旁的梁何面色慘白,他心知自己已無活路,這麽多年,他以為自己隐瞞得很好,沒料到最終還是出現了纰漏。

白愁飛,他為了得到足以揚名立萬的絕世武功,化名白一呈潛入長空幫,長空幫幫主梅醒非一手将他提拔到高層,但梅醒非并不打算把《長空神指》教給他,所以他和同樣心懷不滿的梁何聯合在了一起,在認識被蔡京派入長空幫的天下第七後,三人一起設下了毒計。

身居高位的白愁飛和表面外出、其實悄悄潛回的梁何在長空幫宴會上下毒,将總堂的所有人都毒倒,白愁飛徑直去取《長空神指》,梁何則趁機殺了自己的師父梅醒非,天下第七取長空幫的財物回去交差。

三人聯手将長空幫總舵所有的弟子全部殺死,就為了掩藏天下第七和白一呈的蹤跡。

事成後,梁何不是不忐忑的,白一呈和天下第七的身份無人知曉,他們改名後遠走江湖,如魚入大海,可他身為梅醒非的弟子,是逃不掉的。

他憤懑于梅醒非對方歌吟的推崇,對老幫主遺命的恪守,總覺得脾氣溫和的方歌吟沒什麽雄主之相,除了武功高強外一無是處,而他的武功高,不過是因為運氣好,被各家名師傳授,還得桑小娥青眼,成了桑書雲的女婿。

可真要梁何去面對盛怒的方歌吟,他也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有志氣。

甚至不如他眼中江湖出生的白愁飛。

方歌吟幽深的眼睛看着他,問道:“長空幫上下,是你所殺。”

“是。”白愁飛身受重傷,搖搖欲倒,卻依舊堅持挺直腰身站立着,“梅幫主對我有提拔之恩,他不是我動的手,其餘人都是我殺的,我若不殺他們,他們來日就會來殺我,江湖本就是如此,你死我活而已。”

方歌吟閉了一下眼睛:“好,好。你承認就好,那天下第七在哪裏?”

白愁飛冷聲道:“我有什麽不好承認?輸給你是我技不如人罷了。至于天下第七,他來歷神秘,但應是蔡相的手下,你不必問他在哪裏,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和梁何都是為了自己,他卻是奉命行事,真正要你長空幫滿門性命的是蔡京,這些只要去蔡京府上走一趟,就知道了。怎麽,你只能和我們這些江湖人要公道,卻不敢去動蔡京這些人嗎?”

方歌吟嘆了一聲:“蔡府的門楣是高,我不喜歡擡高腿跨進門,這太累了,所以并不摻和這些是非。”

“奈何,是你們不放過我。”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