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5
“但是阿純,忍也是有講究的,如果你心胸坦蕩,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在哪裏,那暫時的隐忍退讓是讓你積蓄力量,就像武功,內力足時才能施展招式;但不可讓忍摧折了性情,變得懦弱、陰沉,封閉心胸,耽于陰謀,就像習武不求其道,只想偷襲殺人。”
“以陰謀圖事者,難成大器。”
顧绛并不覺得女兒就應該困鎖在宅邸陰謀中,他既然要走的是一條争奪天下的路,那溫純作為他的獨女,生來就在風口浪尖上,應當有八風不動的定力,和超出旁人的視野。
溫純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輕聲道:“女兒記住了。”
顧绛道:“如今江南的局勢已經快穩固了,再過兩年,你的身體也好一些,我就帶你去江南,你也好在那裏讀書習武,凡事多看,少說,等你有了些火候,再跟我去北邊。”
“你既然以運籌帷幄為目标,又怎麽能不見見如今天下最強的兵陣呢?”
西夏的鐵鹞子,北遼的鐵林軍,宋朝的靜塞軍,以及即将崛起的金國拐子馬、鐵浮屠,乃至于後來蒙古的怯薛軍。在武功普及的世界裏,這些聞名天下的百戰精兵想必不是一般世界的軍隊能比的。
血河派源于西北,顧绛問過方歌吟關于血河派的武功。方歌吟自己以蕭秋水的傳承為主,但也知道血河派的根底,昔年衛悲回修習的武功的确近乎魔功,魔功的特點在于追求高效,這往往會導致副作用嚴重,而過強的副作用又反過來導致修習者的性情扭曲暴虐,畢竟能夠克制自己骨子裏魔性的人并不多。
武功和文化是相關聯的,在文化熏陶下不忍殺生的人會追求制住對方,而不是斷手斷腳斷脖子,招招向着下三路,但西北游牧民族在惡劣的環境中求生,必然會追求更高效的殺人法,因此武功的主流偏向魔功也很正常。
顧绛自己也是練過魔功的,十分清楚這些功法的兇狠致命之處。
那是和中原截然不同的作風。
“你要親眼去看一看,看看這南方的風物、北方的山河,見到了天下,心中才會有天下。”顧绛不指望溫純一下子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也很忙,能照顧這孩子的時候不多,所以想說的話都會先告訴她,讓她多想一想。
他對溫純的教育和整個時下的風尚都是不同的,自安史之亂後,受到異族的打擊,整個中原的風氣不複漢唐時的開闊浪漫,開始內縮收斂,這種情況在宋朝甚至不能一統的現狀下形成了一種定勢,這樣層層內縮,最終會在南宋徹底壓下來。
這個世界對女子的刻薄使其處境之艱難,更甚于《天龍》。
雖然偶有幾個出色人物,好似也能掌握家族大權,但改變不了整個國家民族的風氣。
如果溫純只是想和王語嫣一樣在家讀書,做個閑人,那他不會和她說這些,就做個閨秀小姐,不問世事,專心做自己的學問也很好。
但這丫頭大概是和蘇夢枕處多了,蘇夢枕的師父就是女子,他本人又孤标傲世,不屑俗風,再加上顧绛這個父親的離經叛道,受他們倆的影響,溫純小小年紀就以姜尚、張良做比,顯然是不想做一個只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想要在這樣的世界和時代真正的有所作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過,既然她想做,那就去做好了,只要她有這個本事,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
果不其然,楚相玉鬧出動靜後,諸葛正我就被派到了東南一帶去鎮壓,他獨下長江,面見諸位水道道主,勸服他們放棄叛亂,又安撫了各路綠林舵主,楚相玉事敗。
只是,在諸葛正我被東南的叛亂牽絆住的時候,一樁殺人滅門案,在他無暇分身時發生了,顧绛留在那家的眼線直到兇手放火離去,才匆匆沖入火場,抱了他家的小公子出來,一路回京讓七聖主治傷,正與聞訊驚變的諸葛正我錯身而過。
顧绛也沒有想到,他當初只是布下了一步閑棋,卻突然有了變化。
此人是他手下一處幫派的高手,因為受過原幫主的大恩,雖然知道那人行事有違道義,又因恩情只能勸谏,後來整個幫派都被迷天盟收過來,他心灰意冷,想離開又放不下自己屬下的兄弟,所以顧绛幹脆讓他去白瀑村僞裝村民,也不要做什麽,就看着盛家的動靜回報。
顧绛主要是想通過這條眼線看看諸葛正我他們到底想用這個孩子做什麽,身為哲宗的親子,以那位哲宗皇帝的手段,他不可能不給自己的兒子留東西,只怕還有一份遺诏在盛家,或者在諸葛正我的身上。
這些年趙佶越來越過分,而這個孩子年紀越來越長了,諸葛正我會怎麽選擇呢?
然而還沒等諸葛正我來選擇,投靠了蔡京的傅宗書就派他手下的殺手替他們所有人做了選擇。
昔年也曾聲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如今俨然一副老農模樣,他不安地攥着雙手,看着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想到自己看着這孩子一點點長大,在他心裏和自家子侄一般,卻變成了現在這樣,心中滋味委實難受。
溫純坐在一旁,看着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男孩,沒有去看他不能動的雙腿,只靜靜望着他慘白的臉,也不打擾父親看診,小聲勸慰道:“你放心,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這六歲大的男孩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還要替爹娘報仇。”
顧绛開口道:“這個仇,只怕你沒那麽容易報。”
這孩子猛地咬住了嘴唇,甚至咬出了血,他盯着顧绛道:“您知道那些人的來歷。”
顧绛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的腿骨斷了,經脈受損嚴重,要養好你這雙腿少說也得有兩三年,好在你年紀尚小,筋骨還在長,只要不失元氣,總能養回來。”
他看向松了一口氣的老農:“老張,你先去休息吧,托你不眠不休地一路把他送來,還一直運功為他療傷,也該去休息了。”
老張默默點頭,他沒有多問,甚至也沒有說再來看對方,倒是這孩子突然道:“張阿爺,等我好一些,你還教我嗎?”
老張黝黑的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神色:“小公子,你好好養傷,等你好一些,我就來看你。”
按理來說,老張把這孩子從火海中救出來,是他現在最信任依靠的人,顧绛不該把他遣走,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确實不适合說給旁人,只留下溫純這個無害的小姑娘陪在這命途多舛的孩子身邊,姑且安他的心。
顧绛和這孩子對視,從他稚嫩卻清醒的眼神中明白了這小孩兒也是個早慧的天才。
這個世界可真是奇怪,想想蘇夢枕,溫純還有面前這個“小太子”,古有甘羅十二為相,被視為神童,他們這兒這種等級的神童都是到處跑的嗎?
而且聰明過人的必然身體不好,這難道是寫進世界規則裏的定律嗎?
再次懷疑了一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是來履行道途的,還是來開醫館的,顧绛緩緩解釋道:“我雖然不知道動手的兇徒是誰,但他們背後的人很好猜,這段日子出了好幾件十三兇徒滅門的案子,被害者都是前朝清流,你父親盛鼎天本名成亭田,曾是前朝王相手下的得力幹将,為先帝心腹,後因黨争辭官退隐,隐居在白瀑村。”
這位小公子顫抖着聲音道:“所以,那些人,是為了殺我爹爹。”
顧绛平靜地反問道:“你覺得可能嗎?你爹在前朝時就被排擠出了朝堂,這些年一直隐居不出,如今的朝堂被蔡京一黨把持,蔡京他們借以掌權的臺階就是當初的黨争,蔡卞可是王相的女婿,非要說,你爹曾經的立場和他們是一致的,就算不再是同路人,他們又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力氣,去殺一個早就離開朝廷的官員?”
這孩子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因為我爹手裏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了,他們一直在逼問我,我娘的針訣藏在哪裏。”
可說到這裏,他自己都帶着疑惑頓了一下,低聲自語道:“他們的武功高絕,我娘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要我娘的針訣做什麽?”
顧绛道:“你知道,你娘的來歷嗎?”
倚在靠背上的男孩努力回想着父母往日的言行,忽然全身一震,喃喃道:“我娘曾說,她的針能繡出皇宮禦園也培植不出的奇花異草。”
這句話乍一聽并沒什麽,不過是對自身針法的誇耀,可聯系到那些人索要針訣的行為,就透出些詭異的意味來了,甄秀衣為什麽要拿皇宮禦園來做比,而且篤定哪裏的花匠培育不出這樣的奇花?
若是旁人,聽到這句話,多半要接着打趣一句“你這麽肯定,難道見過皇宮禦園是什麽樣嗎”。
他咬緊了牙,半晌才道:“他們懷疑我娘,從皇宮裏帶了什麽東西出來,他們要的是針訣,也不是針訣。”
顧绛在心裏嘆了口氣,是,他們找的不是針訣,而是哲宗的另一封遺诏,而知道這封遺诏的人并不多,這麽多年都相安無事,偏偏在傅宗書投靠蔡京一黨後沒多久,就掐着諸葛正我不在的機會下手,顯然這人不但知道這封遺诏,還知道諸葛正我暗中庇護着這一家。
背後的主謀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
顧绛說道:“所以說,這個仇沒那麽容易報,派遣兇手殺人,牽扯不到那些人身上,你要報官,哪個捕快能抓得了他們,就算抓了,最終如何判的決定權還在那位官家手裏,有他偏愛,誰也動不了他的那些‘忠臣’。”
要是傅宗書把事情的真相說給趙佶聽,趙佶只怕非但不會怪罪他,還要大大地嘉賞呢,現在不說,只不過是傅宗書看到了向太後的下場,擔心這位小心眼的天子日後回想起來,又覺得還是沒人知道的好,連他一塊兒下手罷了。
顧绛衡量着這小孩現在的身體狀态,還是沒有把他的身世現在就說出來,他已經因為全家被殺,自己被拷打殘疾而心神大損了,這個時候再告訴他,真正導致這場禍事發生的源頭在他自己身上,是皇權鬥争牽扯進了無辜的養父母和所有家人,只怕他這脆弱的身子骨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等他的身體好一些吧。
眼見這六歲的孩子明明悲痛已極,依舊撐着不肯落淚,顧绛撈起榻邊的溫純,走出了房門,讓他自己獨自呆一會兒。
就在他要出門時,榻上的孩子突然道:“但這個仇,我還是要報的!我會親手報這樁血仇,無論是誰阻擋。我不僅要為自己報這份仇,其餘被十三兇徒所殺的人,天下間被那些人所害的人,我都要替他們一起報這份仇!”
顧绛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近乎冷酷地說道:“你看到了流血,滿地都是血跡,你想要一個幹淨的世界,去擦洗滿地的血,可只要流血的傷口在一日,這血就不會幹。”
對方答道:“那就去縫好傷口!”
顧绛繼續道:“這道傷口縫好了,下一道傷口還是會出現。”
對方緊跟着說:“那就抓住制造傷口的人。”
顧绛輕笑了一聲道:“好,我就等着你抓住制造傷口的人。”
說完,顧绛就走出了門外,榻上的孩子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哽咽。
——————
迷天盟的內院依舊一派風清氣朗,已經到了深秋時節,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入冬了,湖中殘荷枯黃,園中草木蕭條,倒是桂花開得極好,站在這裏就能聞到風中的桂花香。
顧绛忽想起關七年少時,因為父兄苛待妹妹,他便包了自己乳母做的桂花糕,翻牆去找昭弟,然後背着妹妹偷跑出門,關昭弟伏在哥哥肩上,一邊吃着糕點,一邊笑。
其實這對關七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他自己也是要出門的,多帶上無依無靠的妹妹也沒什麽,關昭弟卻對此念念不忘許多年。
世間生死離合,際遇雖然不同,悲歡卻是一樣。
溫純摟着父親的脖子,她敏感地覺得父親好像有些難過:“阿爹,你在想什麽?”
顧绛道:“嗯,我在想,這院子裏的桂花不錯,讓他們做些桂花糕給你吃怎麽樣?”
溫純軟軟回道:“好,我會分一些給這位小哥哥的。阿爹,他的身世凄慘,也沒有親人了,你幫他治病,幹脆收下他做徒弟,教他功夫吧。”
顧绛想了想:“也可以,不過他的事,還得等一個人來。”
諸葛正我不會發現不了火場遺骸中少了最緊要的人,他一定會找上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