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4
當然,結盟只是進入當地勢力的一塊敲門磚,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在哪裏都是一直适用的。
如今何家幾度易主,真是人心不穩時,太平門梁家也在此時有了隐隐分裂的苗頭,何家因為勢力受損,有進場分一杯羹的意圖。
上趕着的不是買賣,顧绛還要觀望一下,再決定怎麽下注,他喜歡和講信義、有本事的人合作,小人雖然可用,但他們總會在一些地方給你惹麻煩,拖累事情的進度。
顧绛先是像迷天盟過去那樣,圍繞分舵向外擴張,鏟掉了一些橫行霸道的江湖門派,收下其中可用的人,宰了惡貫滿盈的,其餘人可以自行選擇去留,再把這些人重新整合成新的分舵,讓他們以營生為主,慢慢掌握依托長江而發展的水道運輸。
等他整合好江南,他要讓朱勔一分錢都送不出東南。
猛龍過江,風起雲湧。
一年內,顧绛遭遇了不下三十次的伏擊圍攻,機關、毒藥無所不用其極,這是根植在江南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江湖門派猛烈的反抗,顧绛甚至都記不清他們結了多少次盟“讨關”,又多少次被自己的盟友背刺了。
每一次都轟轟烈烈開場,每一次都虎頭蛇尾地散場,留下一地狼藉,不是被顧绛宰了,就是被他們自己人殺了。
倒是有些荒誕好笑。
讨不動關,也就只能看着他的勢力在東南之地日益壯大。
江南霹靂堂雷家的底層弟子許多都投入到顧绛的手下,畢竟在迷天盟七聖爺這裏,沒有什麽嫡傳公子、舊老門人,關七只看你個人的能力和功勞,他甚至不在意你是不是真的忠于自己,只要你做他認為正确的事情。
顧绛也沒有硬卯朝廷的矛頭,給他們機會幫自己扣帽子,好把他打成逆賊,發布通緝,他并不會直接下手殺那些貪官污吏,挑釁宋國的統治,而是讓何家的人去折騰得他們不得安生,搜刮的錢財過不了夜就消失了,抓的無辜者上不了堂就假死了,手下仗勢欺人的狗腿子出門必然會摔斷腿。
若要調動江湖上的高手來保護自己,那就是走江湖恩怨了,動起手來更沒有顧忌。
這也是顧绛選擇何家入手的原因,何家底層的弟子都來自市井,沒什麽世家之間的利益勾連,正是仗義屠狗輩,也可充作耳目斥候,他們聚在何家門下,也是認同何家的作風,如果有一天何家的門風變幻,就會失去自己的根基,底層和高層徹底脫節。
以樸素的正義征服市井小民、街頭游俠兒,這才是何家這麽多年始終秉持正道的根本。
但随着何家招惹到趙佶蔡京君臣,他們的手也伸到了何家內部,這導致近年來何家底層的弟子對上層争權奪利的風氣頗有怨言,轉而投入到顧绛手下的也越來越多。
随着這些深耕于市井的人手加入,顧绛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架空了多地蔡京一黨的貪官,不是沒有人向汴京求援,只是他們的書信出得了州縣,過不去長江,就算顧绛手底下的人總有疏漏,那些飽受蹂躏的百姓知道誰能保護自己,誰在迫害自己,都是天然的眼線。
顧绛原本以為徹底掌握江南少說也得要花上十年,結果在趙佶君臣的幫助下,三年的時間,江南已經有了“不識趙官家,只拜江南王”的說法。
既然在江南站穩了腳跟,他就能暫時離開,返回汴京看看那邊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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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在迷天盟的總舵後院,四歲大的小女孩坐在父親的腿上,給他看自己這段日子讀的書:“爹爹,那些《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家詩》我都已看過了,也背過了,前兩天我讀的《敘古千文》也會背了。”
“太和氤氲,二儀肇分。清濁奠位,乾坤為門。品物流形,睿哲超群。維河出圖,顯道之源。伏羲畫卦,爰始斯文。俨埀衣裳,下臣上君。”
顧绛笑着點頭道:“這《敘古千文》是學史的入門,說是啓蒙,其實多有冷僻字,理解起來也不容易,不像是他們拿來給你讀的。”
溫純眨了眨眼睛,她生得和溫小白簡直一模一樣,但因為天生經脈脆弱,更文靜纖弱些,像個白瓷娃娃,慢悠悠地說道:“我倒是覺得剛好,那些書太簡單了,蘇家哥哥說,這才是他年幼時讀的書,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顧绛知道她說的是蘇夢枕,前些日子趙佶聽說了蘇夢枕“神童”的名聲,把他招來問詢了一番,還準備給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封個閑職的官當當,被蘇夢枕借着身體不好婉拒了,這小子在殿上順着皇帝說,哄得道君皇帝要給他封官,回來後卻冷着臉決然道:“今上不足與謀。”
經過這三年的調養,蘇夢枕的病症好多了,沒有再被陰寒之氣迫得整夜睡不安穩,天寒後咳嗽不止的毛病也大為減輕,所以往來于小寒山和汴京的次數頻繁起來,也有了心力幫助父親管理金風細雨樓的事務。
反倒是蘇幕遮的身體有些不太好,蘇夢枕請他去看過,随着這兩年迷天盟在汴京收縮勢力,關七轉去江南,在東南之地極有嘉名,蘇幕遮的态度也較之三年前有了改變,在顧绛直言“你這是心病”時,也能自嘲笑道:“我确實是個想不開的人。”
想起逝去的妻子和難以達成的平生夙願,蘇幕遮眉宇間都是愁緒,去年凄涼王長孫飛虹終于抓住了蔡京出門的機會,刺殺奸相,卻功敗垂成,自在門四大名捕中的老四元限攔下了凄涼王,使他只能抱恨而走。
今年初,楚相玉第二次刺殺皇帝,這一次他已經到了徽宗身前,卻被他趙佶身邊的高手拼死抵抗,也不得不離開。
昔年曾與諸葛神侯相交莫逆的傅宗書也投向了蔡京一黨,他們對前朝賢良之人的迫害越發酷烈,蘇幕遮出手救過幾次人,也落下了不少傷。
身上的傷和心裏的傷疊加,讓他還未到暮年,就有了油盡燈枯的跡象。
這也是蘇夢枕開始插手金風細雨樓事務的原因之一,能讓蘇幕遮少耗些神,多活幾年。
他們父子倆雖然意見不同,畢竟是彼此唯一在世的親人了,感情至深。
顧绛摸了摸溫純的腕骨,心底嘆息,他怎麽感覺自己在《天龍》學了幾十年的醫,都用在了這群傷病員身上了呢?
蘇夢枕的身體不好,蘇幕遮的身體也不好,關七自己被炸出了好歹,至今還會有晃神錯亂的時候,溫純這小姑娘也生來體弱,和他關系不錯的許笑一更是被人設計毀了一身經脈,再也不能修習內力,去年長孫飛虹行刺蔡京失敗,被圍攻受了重傷,也是他治好的。
眼下凄涼王還在江南養傷,順帶幫他看着些江南的局勢呢。
溫純握着父親的手,笑道:“爹爹,你不用憂心我的身體,自古來姜尚、張良也未曾有萬夫不當之勇,不也一樣運籌帷幄嗎?等我再長大些,就能幫上爹爹的忙了。”
顧绛微微挑眉,沒有說話,溫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他們都說,六分半堂的雷總堂主有雷大小姐劍法通神,金風細雨樓的蘇伯伯有蘇公子刀法獨絕,唯獨我爹爹的女兒繼承不了他曠古爍今的武功。”
溫純雖然才四歲,但也從這種對比中感覺到了一些東西:“爹爹的女兒不會比他們遜色的。”
顧绛笑了起來:“這些話,你聽聽就罷了,想要替自己争一口氣很好,但大可不必想着替你爹争兒女的氣,你爹的氣有他自己來争。你要想的是,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在我耳邊說這些,可這些話能夠傳到你耳朵裏。”
溫純靠在父親的臂彎裏,她的身體确實不好,哪怕是久坐都會覺得累,雖然有顧绛精心養着,也比同齡的姑娘差很多,這使得她極少出門,外面的人只知道關七的女兒在胎裏就受了損,并沒怎麽見過這位迷天盟的大小姐。
顧绛看着這個年幼的孩子認真思考的樣子,她雖然像是一個縮小版的溫小白,但聰明才智遠勝過她的母親,若是真由雷損培養長大,多半能在心計城府上青出于藍。
可在顧绛看來,這樣的聰明都用在心計上,只為門戶計,太過狹隘了。
溫純小聲道:“爹爹是說,咱們迷天盟總舵裏滲沙子了?”
顧绛笑道:“滲沙子,這說法是誰教你的?”
溫純道:“是蘇哥哥說的。”
顧绛開始考慮讓蘇夢枕帶着阿純一起看書是不是靠譜了,蘇幕遮的本意是培養兩個孩子之間的感情,顧绛則想着智商水平相近的人在一起更好相處,卻沒想這倆孩子,一個敢說,一個敢學,倒是一拍即合。
溫純又道:“不過爹爹應該都是知道的,蘇哥哥說,爹爹雖然身在江南,但汴京的事,你都知道。”
瞧這一口一個“蘇哥哥說”的,溫純生來聰明過人,加上她關七獨女的身份,只有蘇夢枕能和她說到一起去了,雖然蘇夢枕并非一直留在汴京,就是在京中也有許多事要做,真算起來,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溫純和他的感情确實不錯。
顧绛念頭一轉,不管他們倆怎麽相處,只是繼續說道:“我在江南,他們怎麽可能不趁虛而入?我去江南還要留下迷天盟的總舵在汴京,就是為了讓他們趁虛而入。”
溫純畢竟還小,到了這裏,她就有些想不透徹了,但她不喜歡直接詢問答案,準備等自己想幾天,摸到點頭緒,再來問父親對不對,她笑問道:“那爹爹不在江南,又是為什麽呢?”
顧绛悠悠道:“當然也是為了,讓人‘趁虛而入’。”
楚相玉刺殺趙佶失敗,遁走東南,這一次趙佶沒有再放過他的意思,派人窮追不舍,因為他手裏有了一樣東西——簡王臨終托付給他的血書,包括向太後召見簡王時寫下的親筆诏書。
有了這兩樣東西,楚相玉足以動搖趙佶的“正統”,證明哲宗将死時,有親筆寫下遺诏,封簡王為“太子”,繼承皇位,是向太後早有準備,扶持趙佶奪位,焚燒了哲宗的遺诏,但向太後自己也沒想到,趙佶會為了将此事徹底掩埋,竟連向太後都要殺,她感到危險,才把簡王招來留信,報複這個自己一手扶持的皇帝。
楚相玉以“奉先皇遺诏、讨篡位逆賊”為名,聯絡綠林道上七十二分舵舵主,長江三峽二十六水道道主,共謀起事,其中就有顧绛的人,消息轉手就到了他手上。
顧绛當然不會這麽不長眼地阻礙絕滅王,在他起事之前就“秘密”返回了汴京,還把江南那邊交給同樣對趙佶意見極深的長孫飛虹照看一下,想必只要楚相玉不過界,長孫飛虹一定很樂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到時候無論是蔡京一邊的人來問,還是諸葛正我一邊的人來問,顧绛都能說一句“我什麽都不知道”。
至于他們信不信?只要抓不住顧绛的首尾,那他們當然是要相信的。
在顧绛看來,北宋的氣數還未盡,絕滅王這一遭不可能真的成事,尤其是這京中接二連三的刺殺事件,使得徽宗對諸葛小花的倚重程度加深了,這不無給了諸葛一種自己可以這樣做到一些事的“錯覺”,楚相玉雖然厲害,卻不是諸葛正我的對手。
顧绛本人是不可能和絕滅王“共襄盛舉”了,但他手底下的人倒是可以由此聯系上長江水道的道主,認識認識這些綠林人士。
等楚相玉的風頭過去,他就去見見這些願意和楚相玉一起起事的人。
顧绛摸了摸溫純細軟的頭發說道:“阿純你要知道,你蘇哥哥能有今天的名聲,是他自幼就苦讀詩書,熬着身體不适還勤學武藝得來的,雷媚我雖不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幼時很苦,母親早逝,雷震雷一度準備續娶,後來還是因為唐家和雷家的矛盾,辜負了你蘇哥哥的師父,對這個女兒也疏于照顧,她獨自在陰謀的漩渦裏長大,心思甚至比她爹還深。”
“任何成功都是需要積蓄和隐忍的,即便年少成名者,也在等着最好的時機,才能一鳴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