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
一身白衣的年輕人走進了迷天盟的內堂,這不是他第一次進迷天盟,他并不喜歡這裏的氣氛,所有人都蒙在黑布後,用打量的眼神看着你,你卻不知道他是誰,所有人都是這樣。
所以哪怕這裏的布置十分講究精巧,有山水園林移步換景的雅致,他依舊不喜歡這裏。
但僅僅一年的時間過去,整個迷天盟的氛圍都變了。
是因為雷損和雷陣雨來到後,六分半堂的崛起影響到了迷天盟如日中天的勢頭,還是因為迷天盟真正的核心七聖主關木旦這段日子以來的病情?
許笑一覺得後者比前者更重要。
踩着鵝卵石鋪就的花蹊,湖心亭中傳來幽幽的琴聲,許笑一聽着曲聲,不由駐足,這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曲調哀婉至極,如訴如泣,可彈琴之人的心始終是平緩的,似乎他已經接受了人生中無數的悲涼無常之事,并将之視為尋常,曾經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一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嘆息。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許笑一抓住拂動的柳枝,又看着它從手中飄遠,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明豔的面容,想到已經分隔千山的佳人,他們之間似乎也是如此,情意依舊,卻難以再回頭了。
可他卻沒有奏曲之人的心性,他想起織女還是會有錐心之痛,難以釋懷。
許笑一已經猜到了這個在迷天盟總堂內彈琴的人是誰,忽然就聽領路的六聖主張紛燕嘆氣道:“這首曲子是七聖爺當初給小白姑娘所作的,叫做《此情可待》,沒想到。”
迷天盟的人都很惋惜,當初關昭弟嫁給雷損時,他們都以為不久之後迷天盟會再辦一場喜事,溫小白有閉月羞花之貌,且多情俠烈,與七聖主是美人配英雄,一等一的才子佳人,沒想到溫姑娘竟如此絕情,抛下七聖爺一去不回。
前些日子七聖爺為了找她,幾乎瘋魔了,可再熾烈的感情也禁不住這樣一再地冷待,如今七爺能放下也是一件大好事,天底下多的是有情美人,多少人仰慕他,何必為了一個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折磨自己呢?
許笑一則有些驚訝,他和關木旦沒什麽往來,雖聽過他的英名,也見過他兩面,但只知道他年紀輕輕就武功蓋世,氣焰更是滔天。迷天盟本是一個很小的幫派,到了他的手裏飛速成長為獨霸京師的龐然大物,所有人都說他有稱霸江湖之心。
倒是沒什麽人說過關木旦會彈琴作曲,且水平極高。
許笑一被帶着走進湖心亭,穿着月白布衣的男子獨自坐在亭中撫琴,他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當初那個驕傲自負到不可一世的關七。
他的氣勢完全收斂了,就像蒸騰熱烈的水汽化成了清霜落下,他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睛變得平和起來,甚至有些天然的清透。
許笑一記憶裏的關木旦像一個人,更像一頭天然的野獸,這不是鄙夷,而是客觀的描述,他身上總有種非人的氣質,無法馴服的桀骜,那是一種近乎輝煌的氣質,就像夏日的太陽,曝曬着萬物。
可現在這輪太陽走入了黑夜,化作了一輪明月,許笑一甚至注意到,原來關七的樣貌是這樣的,他沒有那麽高大,那麽雄壯,只是過去他的氣勢太盛,見到他的人總會覺得他頂天立地,巍峨不移,而真正的關七其實還未滿三十歲,他年輕的五官甚至是十分漂亮的。
和許笑一的清新俊朗、溫和儒雅不同,他的漂亮是一種玉石入手的冷,月下寒潭的靜。
天衣居士忽然想起來,在江湖上頗有美名的夢幻天羅關昭弟是關七的親妹妹,兩人的五官輪廓十分相像。
就是他以前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好像關七就是關七,和任何人都沒有相似之處一樣。
想到關昭弟,許笑一心下嘆氣,他不知道這份東西到了清醒的關木旦手中,他會作何反應,但這畢竟是那個可憐女子留在世上最後的東西,他應該交到她希望的人手裏。
這是一封寫在白布上的血書,字跡有的地方已經被雨水泡糊了,可對方依舊用雙手捧着,一點點看着上面的內容。
已經看過一遍的許笑一心生悵然,他是師兄弟四人中最心軟的一個,此時此刻,竟不忍去看關七的神色,側過身去看着湖中的景象,心中回想起血書上的內容。
迷天盟曾經呼風喚雨的二把手關大姐,在被自己的丈夫打下致命的一掌後,一路奔逃墜下山坡,奄奄一息中撕下自己的衣衫,蘸着血寫下這封遺書,交給她的哥哥。
她說自己後悔嫁給了雷損,後悔結識溫小白,以至于他們兄妹落到如此境地,那溫小白和雷損往來,她雖然吃醋,但也覺得是哥哥冷落小白,小白是故意刺激七哥,讓他不要滿心都是功業和武學,尤其是當她得知溫小白懷有身孕之後。
關昭弟喜不自勝,她為了哥哥和手帕交高興,也為了自己即将再擁有一個親人高興,她詢問過一些家中有孩子的人,知道女子在有身孕時脾氣總是很怪的,旁人最好順着她,讓她開心一點,否則對母子都不好,所以關昭弟應了溫小白,不把這些告訴哥哥,要七哥得一個教訓,以後才能做個好丈夫,也做個好父親。
她萬萬沒想到,溫小白生下孩子後,竟依舊不打算回迷天盟,而雷損對溫小白原來是有真感情的,他甚至提出要替溫小白照顧這個出生不久的小姑娘。
關昭弟在那時,幾乎瘋了,她的丈夫愛的是她未來的嫂子,而作為六分半堂的掌權人物,他還要留下哥哥的血脈,這是想做什麽?!
那一刻,她認定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串聯的謀劃,一個騙了她,一個騙了她七哥,他們一起把他們兄妹騙得團團轉!還哄着她一起隐瞞七哥!
她恨毒了溫小白對她的背叛傷害,更甚于本就摻雜利益考慮的丈夫,她恨溫小白對自己哥哥的傷害,更勝于他們對自己的傷害,所以她給溫小白下了毒,她親手給這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她小侄女的母親、她哥哥的愛人,下了無解的劇毒!
她看着溫小白毫無防備地喝下了那碗湯,看着她倒在地上,而見她倒下的雷損憤怒地一掌襲來,毫無保留想要至她于死地,她居然完全不是雷損的對手,只能奔逃出來。
關昭弟想要回迷天盟見七哥,可是想到哥哥摯愛的溫小白、哥哥孩子的母親死在了自己手裏,她又無顏去見他了,只孤身一人逃出城外,滾落在山坡下。
在生命的最後,零落在塵泥中的佳人想到的是什麽?
她顫抖着手寫下:“憶幼時,小院秋深,阿兄懷捧桂糕坐于牆上,呼妹同出觀游,鄉中桂糕,餘味已冷,昔年之景,不可複得,奈何,奈何。”
許笑一想到那曾經紅衣如火,烈烈生輝的女子,她是江湖中最有權勢的女人,關七對自己的妹妹信任到毫無保留,只要她願意,可以指揮動迷天盟內所有人,包括關七自己,可她最終想到的,竟還是年幼時,哥哥給她帶的桂花糕,帶着她出門去玩的情形。
怎不讓人心生凄恻?
他想過把這封信交給關七的後果,無論關七怎麽看待關昭弟和溫小白之間的事,但他一定會殺雷損,而雷損在六分半堂的勢力正如日中天,近來隐隐與蔡氏兄弟往來,有意要借他們的勢力,進一步擴大六分半堂的影響。
許笑一已經将智高一案的首尾都交代清楚了,他已決心離開京師去白須園隐居,四師弟又和三師弟徹底決裂,大師兄已經出家雲游,如今只有小花一人還在支撐着清流一脈的勢力,雖然他和皇帝的關系不錯,但許笑一總覺得如今這位不是明主之相。
就當做是他離開前,為三師弟做的最後一件事吧,在聽說關七尋找關昭弟下落時,他就留了心,果真在城外一處山谷裏找到了這位夢幻天羅的屍身,和這封被重重包裹好的遺書。
他也想借這次機會給關木旦看看病症,許笑一是希望關七健康的,他雖然行事我行我素,用人不拘一格,但他總體還在正道上,七聖主雖然也會收攏一些有污點的人,但那些罪大惡極的小人,他是不要的。
有他在,京師黑、道上的局面就不會翻出太大的風浪。
但現在,許笑一想着眼前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關七,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就在許笑一心思游移時,關七忽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來!
天衣居士猛然回身,就見關七的面色慘白,瞳孔變大,眼神像是個天真無知的孩子,神情卻冰冷中透着瘋狂,他口中發出一陣女聲來,那聲音冷漠無情到了極點,卻又清柔嬌美、靈動缥缈。
他說:“憐星,你還記着小時候的事情,是了,是了,是我推你下去的,你當然不會忘,打那以後你就怕極了我,再不敢和我争。”
關七站起身,他只邁出一步,就到了許笑一面前,輕聲道:“我知道你愛江楓,你待他的孩子這樣好,你不忍心了,你又不忍心了。”
許笑一駭然道:“七聖主!你走火入魔了!快靜心凝神!”
關七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又道:“你說他們害了我們至此,是江楓和花月奴,花月奴已經死了,江楓呢?江楓不願意和我們走,他也不願意愛你,他要和花月奴死在一處。”
許笑一看向張紛燕,問他“江楓”、“花月奴”是誰,張紛燕比他還摸不着頭腦,他簡直以為七聖主這是被女鬼附身了!
關七的眼神流動,終于冷冷地一笑,道:“好,我就成全他們,讓他們死在一處。”
言罷,人已經落在了湖面上,他踩在水上如履平地,水波泛起漣漪,一重重向着他聚攏,關七長嘯一聲,掠過湖面,以幾乎超出人肉眼的速度,消失在了內堂的園中。
許笑一拍案悔道:“糟了!糟了!快去攔住七聖主!他如今神志不清,根本認不清人,以他的武功,若是随意傷人,誰能逃?!”
他這會兒真是懊惱自己被夏侯四十一暗算,以至于失了武功內力,追不上關七,也攔不住他,張紛燕則完全是被關七吓到了,眼下許笑一一拍桌子,他才一激靈反應過來,取出銅哨吹響,自己全力向着關七離開的方向追上去,還喊着:“攔住七聖主!”
許笑一想着,光靠迷天盟這些人,就算追上關七,能不能攔住他還兩說,他立刻轉身向六扇門的方向去,準備找諸葛正我等人,或者聯系金風細雨樓的蘇幕遮,甚至是六分半堂的雷震雷堂主。
若非調動京師所有高手,怎能制得住戰神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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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制住他,迷天盟的人苦笑着發現,自己等人甚至根本追不上他。
白衣男子足不點地,周身內力流動不息,根本就是在禦風而行,他們大聲呼喊,對方理也不理,似乎根本不認識這些下屬兄弟。
大聖主顏鶴發感覺自己人沒追上,卻快要把自己追沒了:“七聖爺的武功竟然又上一個臺階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禍。”
三聖主鄧蒼生頗有些氣急敗壞:“那許笑一到底拿了什麽去見七爺?他這陣子都沒有再去找溫姑娘,整個人都好了啊!怎麽突然又發病了,還比以往更嚴重了!”
四聖主任鬼神也十分無語:“是這樣,過去七爺還只是要找‘小白’,現在他要找‘江楓’?誰是江楓?你們知道江楓這號人嗎?”
呂破軍沉吟了片刻,道:“如今能牽動七聖主心事的,只有溫姑娘和大姐了,至于江楓那些話,唉,七爺之前還說看到鐵鳥在天上飛呢,不過是神志不清罷了,不必深究。”
二聖主闵進一直沒說話,他的話一直不多,是迷天七聖中最深沉穩重的一個,他皺着眉道:“世人都說七爺瘋了,可咱們都知道,七爺還是有些想法在的,他現在去的方向,是不是六分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