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去見他。”許溫扶着虎尾的手動了動,機括聲緩緩傳來,白虎向下沉去,一條筆直向下的樓梯出現,除了上面幾階被昏暗的室光照到,深處仿佛是能吞人的巨口,刺骨涼風從裏面吹來。
“真神,請。”許溫說着,率先走了下去。
白芷感受着殿外的風雨交加,也感受着面前黑洞似的樓梯裏吹來的冷風,她身子晃了晃,仿佛是被風吹的。
她站在洞口,連指尖都是顫抖着的。
羽行君是白芷的師弟,他與檀淩不同,極大的不同。
當年,羽行君還是只幼年白虎,歷劫受傷被白芷撿了回來,悉心照顧,得祖神憐惜,收徒。
“師姐,你這有南海玳瑁嗎?”通常,羽行君見到白芷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東西。要的竟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将她這當成了藏寶閣,只要他開口,白芷即便沒有,也會想盡辦法幫他尋來。
白芷真的很寵他。
時至今日,白芷收藏的大多珍惜寶物都是當年答應羽行君為他搜刮而來的。
羽行君那時是個翩翩少年郎,以修研陣法為主,但他好築工,他說要建造出一座新天宮,并以此為志。
少年時期的羽行君常會趁着白芷午睡時來找她,然後鑽入她懷裏被她摟着,也跟着小憩片刻,但他總是先白芷醒來,一雙融了墨似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期待着她每一次醒來,睡眼惺忪的睜開眼,醒來的第一眼便是看到他。
“羽師弟缺什麽了?阿芷師姐去幫你找。”然後寵愛的揉了揉他柔軟的長發,掐着他頭頂毛茸茸的獸耳微笑。
羽行君的獸耳被她搓的泛了微紅,連帶着臉也灼熱起來,若青杏映日嫣紅,十分可愛。“師姐,我做燙樣缺了點赤亭紙,師姐可否去給我尋來點?”
“好說好說,師姐有空就去幫你尋來。”
只是再後來,羽行君漸漸長大,長得比白芷高了一頭多,身體也結實壯了,還繼續往白芷懷裏鑽。
與其說是白芷抱着羽行君睡,實則更像是羽行君将白芷擁在懷裏睡似的。
白芷一直如此待羽行君,也沒覺得有何不妥,故而養成此習慣,直至被檀淩撞個正着,将羽行君從榻上拖了下來。
“你做什麽啊檀淩師兄?”羽行君不滿。
“我不許你再纏着阿芷師姐!”檀淩一改往日的浪蕩模樣,醋意已擴散開來。
羽行君愣了愣,看看隐含醋怒的檀淩,又看看睡眼惺忪的白芷。
白芷皺着眉,想了再想,霎時清醒了,忽然就失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如鈴,連話語裏都帶了欣喜的笑意:“檀淩,你誤會了,我和羽師弟不是你想的那樣。”
檀淩背過身,冷哼一聲:“不是那樣最好!”而後負氣閃身走了。
白芷看着檀淩的背影,對身後的羽行君說:“羽師弟,我去看看他。”
徒留羽行君一人站在樹下,微風吹來,桂花落在石榻上,也落在他的肩上。
自那以後,羽行君便再不逾矩了,對白芷畢恭畢敬,白芷待他親和有加,卻不像從前親昵。
後來,天界勢力漸漸微妙,羽行君已很少去做自己所愛之事,認真鑽研陣法。
再後來,祖神崩天……
大家都歷經驟變,所有人和事都變了,白芷失去內丹後醒來,就已不見羽行君,她扛着傷四處尋找羽行君,然,終是天高海闊,杳無音信。
他,還活着嗎?如果活着,為什麽會住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又是怎麽到了鼎天宮收許溫為徒?
白芷被許溫領着,走過長長的甬道,四周無光,比夜還黑,許溫取了一枚夜光石,腳下的路依舊模糊不清,她跟着他走了許久,這條甬道像通向地獄一般,又像是無邊無際的闊野。
終于,走到盡頭,甬道的盡頭是一間關着門的石室。
許溫擰了石縫裏的機關,厚重的石門翻轉開,許溫進去,點燃了燈火,星星之光照亮了這間狹小的石室。
“白芷真神,請。”許溫說着。
白芷的腳有些發軟,石室正中停放着一具水晶棺椁,棺椁散發出冰涼寒氣,燈光太暗,無法看清棺椁裏的東西,靠着牆的桌案上擺放着牌位,白芷踉跄走上前去,看清了上面的字,她指尖撫摸着牌位,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牌位。
她嚎啕大哭起來。
許溫長嘆一聲,敘述起來:“第三次仙魔大戰剛結束不久,百廢待興,我獨自前往昆侖墟尋寶,在距昆侖墟不遠的一處山林裏看到一副獸骨曝曬在陽光下,心生憐憫,收殓埋葬。不知是那獸骨殘留的執念太深,還是其他,我碰到獸骨時,就陷入昏迷。”
他沒在說下去,他無法敘述下去……
那時,昏迷了的許溫像是做了一場身臨其境的夢,夢裏諸神善惡難辨,在許溫看來,唯有白芷師姐對她最好。
在羽行君看來,白芷放棄了很多,而他能做的,就是盡他所能支持白芷師姐。
羽行君窺觑到了清輝的秘密,又無法與之抗衡,最後只能兵行詭道。
新天界岌岌可危,羽行君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重新注入天神血液,真神之血只能維持,墜落是早晚的事。
清輝将魔爪伸向羽行君,他與白芷沆瀣一氣,留着也是個禍害,逐下殺心誘騙他來到扶光臺,将他扔入扶光臺柱心。
那時柱心中的祖神之血剛剛運轉起來,還未完全奏效,只汲取了羽行君的神血,修為,和神力,并沒有将羽行君化灰。
羽行君自柱心墜落,重傷化出獸形,墜落在昆侖墟外的山林之中。
他清醒着,卻無法施展任何法術,無法求救,連動都動不了,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烈日暴曬,風吹雨打,渴了便卷一口雨水,餓了啃一口嘴邊的泥土,當他再也無法啃到土喝到殘留的雨水時,他已瘦骨嶙峋,皮毛雜亂,他感覺到生命在一點點消磨殆盡,帶着無盡的絕望,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這漫山遍野的蒼綠是葬他的墓,他被樹林裏的食腐動物蠶食掉,發出難聞的氣味,又過了不久,他化為一灘白骨……
許溫回憶着,漆黑的瞳孔裏映着一點幽光,就像是被羽行君附體了一般,對她說:“師姐,我從未後悔,你呢……”
你呢?
半晌過後,他瞳孔中的幽光漸漸散了。
白芷猛然起身,将眼前的水晶棺椁推開,裏面只剩下一副枯獸骨,她雙手撐在棺壁上,指尖發白,眼淚止不住的滴在棺椁內:“阿羽他怎麽死的!”白芷咬牙切齒問,當年她找了羽行君很久,以為他厭惡上神界,就此避世離開,未曾想,師弟早已辭世。
“你想知道師父是怎麽死的?”羽行君苦笑問她:“你确定你想知道?”
白芷重重點頭,淚水順着臉頰而彙聚在颌角。
許溫留下了夜明珠,向石室外走去,步伐很沉重,他說:“不知為何,師父的骸骨上保留着師父完整的記憶。”
“這近乎萬載的光陰裏,我無數次觸碰過師父的骸骨,一遍遍重溫他的記憶,向他學習了諸多術法,以及築工。他雖未收我為徒,但我希望尊他為師,他,是我最敬重的師父。”
許溫露出一個及其寡淡的冷笑,他說:“神界是我見過的最最肮髒下作的地方,權高位重的清輝天神表似人,實則狼心狗肺,你,也一樣。”
許溫離開了,留下白芷孤身一人。
白芷看着棺椁裏的獸骨,心痛的難以控制,她青蔥似的指尖微微顫抖着,輕輕撫着他的頭骨,少年的聲音入耳。
“師姐,我那缺點化骨筋,師姐可否幫我尋來?”
“師姐,阿羽頭疼,師姐給我揉揉好嗎?”他動了動毛茸茸的耳朵,笑的十分皎潔。
“師姐,師姐,師姐……阿羽喜歡你,你喜歡阿羽嗎?”趁着白芷睡覺時,羽行君在她懷裏天真的問她。
“師姐……師姐……師姐……”
一些零散的記憶率先湧入眼前,白芷阖上了眼,徹底融入到羽行君的記憶裏。
昔年的記憶,情誼,皆已解封,也終于通過羽行君的記憶,了解了發生在羽行君身上的事。
“無論将來如何,阿羽都會無條件地支持師姐,相信師姐,這是唯一阿羽能做的事。”
“師姐,為何你總是将檀淩藏匿在身後,為他遮風擋雨?”
“我呢?對你來說,我又算什麽?只是……師弟嗎?”
這是羽行君在她昏迷時對她說的話,然後,羽行君被清輝騙到扶光臺,他在抵抗魔界時已經受傷,不敵清輝,他被扔入扶光臺柱心,受祖神之血灼燒,最終墜落到昆侖墟旁的深山密林之中,以雨水和泥土續命。
他所能堅持的只是非常短暫的幾天,不遠處的一顆樹下生長了一顆白芷,勁姿卓卓,綻放出最美麗的花朵,已成獸态的羽行君看着那顆白芷,用盡全力,絕望的嗚咽着,低吼着,做着最後的困獸之鬥。
羽行君最後是被活活餓死的,光陰似水流過,只剩下一副枯骨。
白芷睜開眼,空洞的眼睛默然的流着淚,淚滿襟,她忽然就無法哭出聲了,渾身跟篩豆似的抖着,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霎時間紅如殘陽血。
她無法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甚至幾欲昏厥過去,渾身血液似在倒流,令她越發瘋魔。她蓋好了棺蓋,對着羽行君的遺骨發誓:“阿羽,師姐會為你報仇,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師姐一個都不會放過。”
白芷走過長長的黑暗甬道,身後的石門漸漸翻轉關閉,也關閉了她對這世間最後的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