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8
王書覺得魔教實在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他們剛到天山,就有教主夫人的手下帶着解藥來見公子,一并交到公子手中的還有一本《毒經》,上面記載了教主夫人的用毒之法。
這些女子将教主夫人葬在了天池邊,而後率先向公子表示了臣服,領頭的鐵姑、心姑看起來一個是中年,一個少年,其實她們年紀相差不多,都是教主夫人的下屬。
據鐵姑說,當年白蝶夫人和那位南海娘子并列,在前任教主夫人手下做事,白蝶夫人嫁給了老教主,南海娘子叛離了魔教,她們願意去取來南海娘子的頭顱,為新教主立威。
公子說,她們一半是為了表忠心,一半是在試探公子願不願意用她們,又能夠給她們多大的權力,現在不給,建立功業後能不能給。
然後來見公子的是忠于老教主的幾位部族首領,是的,很奇怪,魔宮中有人忠于七位天王,有白蝶夫人的心腹,居然沒有老教主的嫡系,真正忠于他的是天山腳下的部落。
對此,公子卻說正是老教主的精明之處。
以他的武功,魔宮中的高手其實不足為慮,不提七大天王內部也勾心鬥角,就是他們齊心合力,也幹不過身體健康的老教主,何況魔宮上下也不過數百人,山下的各部加起來要有數千人,再加上他們有親緣關系的其他部落,這些人才是魔教地位穩固的根源,否則魔教和金錢幫、神刀堂有什麽區別呢?
金錢幫随着上官金虹和上官小仙隕滅,神刀堂也在白天羽死後散去,魔教卻在關外屹立了數百年,到仇小樓時,已經有十二任教主了,最後丁鵬還讓他的次子繼承了魔教,讓這個教派繼續延續下去。
朝代都要更換了,他們還在,其緣由,就在于這些武功微末的部族。
老教主花在魔教所屬各部族的精力,要比在魔宮多得多。這些部族的矛盾也比旁人想象的要多得多。
就王書聽到公子明确提過的,就包括搶奪資源、利益分配、姻親關系,還有争鬥中死去的人結下仇恨,互相仇殺後,有的部族之間甚至形成了世仇。
北方還好,這種錯雜狀況最嚴重的是西域那邊,裏面還涉及到和不信仰魔教的部族之間的争鬥。
海域的勢力最大問題在于距離太遠,尤其是南海娘子叛教後,占據了南海一帶,導致那裏的魔教勢力基本處于半脫離的狀态,而東海那邊,東海玉簫道人都混上百曉生兵器譜排行第十了,百曉生都不知道這家夥是魔教出身。
所以公子同意了鐵姑、心姑的請求,如果她們真的能殺掉南海娘子,并整理南海一帶的魔教勢力,公子不介意給她們一個“天王”的位置,也不必單獨分出“公主”來了,一視同仁即可。
而公子在整頓好魔教後,也用移玉大法徹底消化了體內的功力,養好了肩上的傷,現在他要帶一些人前往關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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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次回去,除了那些做事的魔教中人,還多了一個比王書、吳畫都大一點的少年,這個新起了漢名叫做顧棋的少年是西域那邊送到魔宮來的,他被送來的主要是因為長得非常好看,人也聰明聽話,送他來的人就是為了投教主夫人手下的心姑所好。
是的,心姑這姑娘按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個十足的顏控,平生就喜歡美男子,以至于明明有機會殺葉開時,她都舍不得下手,而顧棋是西域人和一個中原商人的“女兒”生的,他結合了父母的容貌優點,自幼就被那位商人悉心養着,想要當做“奇貨”來賣,結果這個商隊因為托庇的勢力和魔教不合,被魔教在西域的勢力給劫了。
顧棋也被當做禮物,送到了魔宮,這位西域人原本想的是借此交好心姑,他沒有想到,顧棋的聰明遠在他的預料之外。
這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踏入天山後,很快就了解了這裏的情況,知道了魔教聖山剛剛經過一次權力高層的清洗,新上任的教主正在用人之際,而天魔主也的确有能力掌控局面,這裏的每個人都怕他,連他們想要交好的心姑都得聽命于新教主。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直接去投靠天魔主呢?
顧棋雖然年少,但他很明白自己被送來的原因,他并不忌諱使用容貌優勢,人在艱難的環境裏必須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條件,去達成對自己有利的結果。
但他很清楚,這個優勢是有限的,不可靠的。再好的容貌都會老,他的母親曾是她“父親”最得意的“女兒”,可當母親不再年輕,她很快就被放棄了,那些明明和她一樣受苦的人,反過來開始欺負她,她卻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
最終她選擇了死,當時顧棋還很小,但他已經記事了,也深深地為母親的選擇感到疑惑。
在年幼的顧棋看來,弱小的人要在危險的環境中生存,最重要的就是要會隐忍自保、積蓄力量,然後抓住機會。
為什麽要自己去死?她明明可以和被“父親”照料的兒子打好關系,暫時忍受那些人的行為,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臉,等機會報複回去。
哪怕她真的無法長時間忍受了,也可以拿一塊石頭,偷偷砸死一個人,即便下一刻就被其他人制服,最後同樣是死,但好歹帶走了一個不是嗎?
就這樣去死,從頭到尾受傷害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他的母親不懂,心姑雖然比他的母親強很多,但也不懂。
心姑是個不夠沉穩的女人,她居然把自己的缺點鬧到連遠在西域的教衆都知道,她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所圖,她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就是腦子不好使。
無論是哪一種,顧棋都覺得跟着她,是沒有出路的。
如果不是天魔主的存在,他大概會在心姑身邊裝傻,借着年紀還小的便利,盡快學一些防身的本事,然後随機應變。
但是,既然已經有了天魔主這個最強者在,他為什麽還要在其他地方徘徊呢?
隐忍是為了等待機會,當機會出現時,就要拼命去抓住。
而顧棋如願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面容偏似漢人,頭發微卷的少年微笑着和吳畫說着話,他實在太聰明,知道要在天魔主,不,是“公子”身邊,應該和公子的另兩個侍從打好關系。
在這兩個比他還小的孩子中,吳畫只比他早來一點,這是個骨子裏重情重義的人,而且他們都出身貧賤,教養和武功不如王書,以後要一起學很多東西,所以顧棋言行中對他的關心更多一些,像是兄長對弟弟。
而王書是不需要關心的,他聰明且驕傲,顧棋和他的相處,要擺出自己的缜密機變來,成為王書認同、尊重的人,和王書相處以知心朋友的态度往來,甚至帶點互相競争的意味在。
同在公子身邊學藝做事,他們之間處得好,才能讓公子放心,既放心以後讓他們共事,也放心顧棋的處事能力。
畢竟他曾站在天魔主的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諾過:“若讓我跟随在公子身邊,我可以為公子掌控整個西域。”
如果連身邊的人都處不好,還有什麽“整個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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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幾乎要為這個小孩的頭腦驚嘆了,不僅僅是智商高,他還有着過人的情商,或許是過早地看慣了人類社會中肮髒的交易,顧棋心裏沒有對人性的過高期待,總是用最冷靜、功利的思維去思考問題。
這樣的人一般會變得“膽小”,因為他們知道人的底線很低,任何事、随時都可能會發生最壞的變化,他們要足夠謹慎保守才行,但顧棋恰恰相反,他周密的同時,骨子裏透着瘋狂,所以在他認為可以去試時,就能孤注一擲地去進行一場豪賭。
這樣的人,他們居然打算讓他去做個男寵,真是暴殄天物。
在給這個孩子起名時,他自己提出要姓“顧”,這是那位中原商人的姓。
“我知道,從跟随您開始,我就會過上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甚至會在那樣的生活中淡忘過去,所以我總得給現在的自己留下點什麽。”
不得不說,顧绛在聽到這個小孩選擇姓“顧”時,感覺是有點奇妙的,且不提自己的本名姓“顧”這點,就是原本的公子羽身邊的五大高手,也有一個姓顧的,而那個中年男人和眼前的少年顯然不是一個人。
在已經有了“書”、“畫”的情況下,顧绛毫不猶豫地給他選擇了“棋”字,把“顧棋”這個名字給了他。
這是個注定要成為棋手,而不是棋子的人,他不甘願被別人操控,冒着生命危險也要為自己落下求勝的一子。
為了讓這一子的分量更重,顧绛再一次掏出了《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這本魔教鎮教絕學在被王書拒絕後,又被吳畫拒絕了一次,如今,終于找到了對它感興趣的人。
顧棋聽說過西域星宿海有一門絕學,是當年從魔教聖山流傳出來的大搜魂手,星宿海雖然名義上還從屬于魔教,但這些年已經有了獨立門戶的意思。
“我想看看,我跟着公子學的正統大搜魂手,對上他們的搜魂手,會怎麽樣。”
在你最驕傲的地方壓你一頭,從而锉掉你的嚣張氣焰,這是他在天魔主身邊的一個月裏學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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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再度入關,天魔主給帶來的魔教高手都布置了任務,只留自己一行五人往邊城的方向去。
馬車駛入附近的城鎮,顧绛摘下面具,易容回了王憐花的模樣,準備找一家客棧落腳過夜時,卻聽到客棧的樓上女子柔聲招呼道:“公子,要上來喝一杯酒嗎?”
顧绛一擡頭,看見了獨自一人的翠濃。
她穿着鵝黃色長裙,挽着秀發,沒有了昔日釵環滿頭、脂粉滿面的做派,天然秾豔的眉眼間流露出淡淡的愁緒,素面含笑:“您說過,下一次,等我有要望的人時,再請你喝酒,你一定來。”
顧绛上了樓,留下三個小的要去收拾房間和行禮,這會兒互相小聲議論起來。
吳畫在邊城曾見過翠濃,他微微皺眉道:“她怎麽在這裏?”
顧棋敏感地發覺了他言語中的情緒,笑問:“怎麽?你不喜歡她?”
吳畫搖了搖頭:“不是,我對她并不熟悉,只是很多人都說她不是好人,而且她以前一直都在邊城,從沒離開過。”
王書慢悠悠道:“這很正常,邊城太小了,有一個過于漂亮的女人,還是個給錢就能親近的漂亮女人,總會招惹來很多議論的。”
顧棋眉梢一挑,心下了然:“一個過于漂亮的女人,從事這樣的生意,還不肯離開邊城,要麽是她不願意離開,要麽是她不能離開。”
王書接過他的話,猜道:“無論是為什麽,她現在離開了邊城,總有緣由,我猜是因為傅紅雪。”
吳畫回想了一下:“确實,我好像幾次都看到那個叫做傅紅雪的刀客在她店裏吃東西,她就坐在傅紅雪對面和他說話,明明那個用刀的人都不怎麽回答她,她還是很開心的樣子。”
顧棋哂道:“原來是個傻女人。”
兩人都看向他,他解釋道:“抛棄自己在邊城的基業跟着一個對你愛答不理的人離開,又能有什麽好日子?自找苦吃,不是傻是什麽?”
王書思索了片刻,反駁道:“那傅紅雪倒不是這樣的人,他不理會翠濃更多可能是不想把她牽扯進自己的恩怨裏,而且如果她真是跟着傅紅雪來的,那這事還說不準呢,傅紅雪要殺馬空群,公子又說她是馬空群的手下,她可不見得是為了情來的。”
顧棋歪了歪頭,笑道:“這樣的話,倒還有點意思。”
吳畫瞥了他一眼,古怪道:“阿棋,你之前說話都很溫和的,怎麽現在語氣越來越像公子了?”
顧棋摸着下巴:“在西域部族中,男孩子小的時候會向自己的父兄學習,長大一些之後就學族長和部落的勇士,這就是我們世世代代生存的方式。”
王書聞言一笑:“那你是将公子看做部族裏的族長、最強的勇士,還是自己的父兄呢?”
顧棋笑吟吟地回道:“公子當然就是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