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4
在見過一波正道拜山的人之後,明玉就以“閉關修行”為借口,拒絕再見外客了。
雖然在輩分上和武當三老相當,連現任掌門寒舟——一個七十九歲的老道士都要叫她一聲師叔,底下最小輩的弟子們得叫她“太師叔祖”,可那些孩子一點都不畏懼這個名義上的長輩,比起“太師叔祖”,他們眼裏這位绮顏玉貌的和善真人,更像是一位大姐姐,連她講的經書,都比做早課時那些師叔師伯講的好理解。
對此,負責引導小弟子入門的道人十分無奈:“我的境界怎麽能和明玉師叔祖相比?她老人家坐在哪裏,哪裏就是一片道境,那些小家夥能聽到她講經啓蒙,從踏入道途開始就種下一點道念,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他年幼時可沒有這樣的際遇。
索性武當派上上下下加起來,也就一百多人,除了武當三老,掌門一輩僅剩七人,掌門弟子一輩的三十五人,剩下的都是不再打仗後收進來的青年弟子和灑掃道人,而最小弟子不過九個,這九個小兔崽子正是打根基的時候,課業不少,就算喜歡往師叔祖那兒跑,也沒多少時間,就當給師叔祖解悶了。
武當派的青年弟子除了課業修行外,還要管田地裏的事,這一百來人在山裏清修,基本靠自給自足。雖然也有道教徒捐獻的銀錢、做法事得到的報酬,但這些都被長輩們聚起來,用來買藥、買劍、買香火、筆墨等日常花銷,還有下山修行的弟子的盤纏,剩下的寒舟想要存到足夠時,請匠人來吧紫霄宮修繕一下,尤其是供奉祖師爺的大殿。
明玉看着這群道士清寒樸素的生活,都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拿了柄修木劍的刻刀雕起了三清像,讓小弟子拿去給下山換油鹽的弟子賣。
結果第二天,寒舟幾人差點到她住的地方一哭二鬧三上吊。
花白胡子一大把的老頭真情實感地一臉悲痛,表示徒子徒孫不肖,還要師叔照顧生計,師叔教這些小子無上道法,他們連供養道師都做不到,實在是無能至極,對不起列位祖師,三清道祖。
元代雜劇盛行,以至于有唐詩宋詞元曲之說,不是沒有道理的。
明玉看着他們唱完了這出,得到她一定安心修行、不替‘不肖子孫’操心的保證後,幾人才意猶未盡地擺擺手離開,就是走的時候,把她那套三清像也帶走了。
那套三清像隔天就被發現放到了弟子打坐的靜室裏。
以明玉輪回多世的閱歷,和無數人精打交道的經驗,一時都判斷不出,寒舟這老道士是不是為了她那三尊木雕才來這出的。
告訴明玉此事的小道童頗有些不好意思,明玉卻笑道:“以武當派如今道教第一的名頭,寒舟若是真願意廣開山門,一座紫霄宮又算什麽?你們的師長之所以要求你們這樣生活,是讓你們出于相對出世的環境裏,腳踏實地,也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天真’的性情。”
武當派能成為道門如今的第一門派,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畢竟是外來之人,不是自幼在武當山上長大的,雖說和你們太師父同輩,但人太年輕,又是個女子,寒舟這是怕我在武當派拘束了,才故意給我個臺階下。”明玉笑着摸了一把小道童的頭,“就是演技着實不怎麽樣。”
幹打雷,不下雨。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以,不是靜逸師叔說的那樣,掌門師祖是看到您那三尊木像,愛不釋手,不舍得賣出去?”
明玉難得沉默了片刻,笑嗔了一聲:“那又不是什麽頂好的東西,也就堪堪拿得出而已。”
小道童對此反對得很堅決:“怎麽會?您雕得可好了,師叔祖說您的三清像吳帶當風,道意流轉,比起坐在大殿中被人叩拜的神,更像得大道的仙,是最難得的!”
他一擡聲,其餘幾個小蘿蔔頭也跟着齊齊點頭。
明玉不由失笑,她抱着點搞事情的心上山來,想着這個身份用過就扔,結果在武當山上住得确實挺自在,想熱鬧了,就去和武當派的門人弟子交流、帶着小道童下山去逛逛,想一個人靜靜呆着,就去山上的石洞裏打坐。
既不完全脫離人間煙火,又不深入紅塵。
寒舟閑聊時說起,也有弟子下山歷練後,不再回山的,願意在見到山下的種種後再回來,才能得到道號,成為真正的武當道人。
“人嘛,各有所求,山上有山上的追求,山下有山下的精彩,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寒舟不以為意,“正好您傳授的太極拳劍,很好入門打基礎,我有心也把這些傳授給他們,依您所說,讓他們下山修行時教給願意習武的人。”
“這是門水磨功夫,最重要的是靜功,以守為主,也不怕那些争強好勝的學去了傷人。”
以明玉表現出的年紀,肯定也不會長留山中,清修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動心念下山,她現在的境界,單純的內力累積已經起不到多少提升的作用了,甚至對天道的參悟都達到了瓶頸,下山與其說是修行,不如說是尋找機緣突破。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些人會在這個過程中迷失,從而為了突破劍走偏鋒。
明玉卻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她經歷過的歲月,就是武當三老捆在一起都比不上,習慣了時間流逝,所以總會自己給自己找點事。
在把太極一脈能教的都教完,剩下的只能靠他們自己感悟,明玉便在山上開了一門音律課,正好這山中竹子多得很,她帶着對音律感興趣的道士去砍了竹子做笛、簫,教他們從音律中聽見萬物的呼吸起伏,感知道理,平心靜氣。
這一教,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間,一些青年人下山去就沒有再回來,也有一些和道門有緣的小道童被收進來,武當山上還是百餘人,有的人變老了,有的人長大了,嗯,還有一些修行進益頗深的掌門變得年輕了的。
武當山明玉真人在山中清修十六年後,決定下山去走走,她來時一身道袍,背後背劍,手持拂塵,走時也是一身道袍,一劍一拂塵,也就是腰間多了一把紫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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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完全不知去向的魔門第一高手龐斑,如今道門第一人明玉真人的蹤跡雖然缥缈,但好歹也有跡可循,她下山後常往災病疾苦處去,一心治病救人,并不問江湖中的勢力争鬥,各地的名門正派邀請她上門做客,她也都禮貌回拒了,只靠給人看病得的銀錢吃飯,病人富貴的,就多收些,貧苦之人就少收些,甚至不收還倒貼藥錢的。
但這不代表明玉真人是個純善到沒有脾氣的人,招惹到她頭上的魔門和□□之人只要有惡行劣跡的,無不送了性命。
漸漸的,再也沒有人敢惹這位好脾氣的真人,直到一年多後,明玉在黃山游覽時,有山中游客聽見驚雷般的聲響,膽子大的循聲找去,就見石峰上炸開一個深坑,一位仙女般的道長面色慘白,負傷而走。
幾日後武當山收到明玉的口信,說她修行有所突破,就在黃山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閉關,讓他們不用憂心。
明玉雖未說那日發生了什麽,可只要見過這位真人的,都有了猜測,以她的天人修為,能讓她受傷,首先要有這個能力,其次要有和她動手的立場,不做第二人想。
她竟然在黃山遇見了龐斑!
聞風而動的探子們一時間全都湧向了黃山境內。
果不其然,他們在一家曲樓中找到了披發敞懷、斜卧在錦繡堆裏的魔師,他的膚色白到盈透,帶着幾分病色,顯然和明玉交手那一場,他也沒能全身而退。
這是一個好消息,尤其是眼下反對元朝統治的風浪正起,若魔門請出龐斑幫忙鎮壓,很多勢力就會被掐滅在起步時,沒有能力和龐大的元帝國對抗了。
現在龐斑受了傷,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有人提議趁機彙聚各家高手,甚至是一些被二十年之約逼近的魔門之人,圍殺龐斑。
“若不趁着他有傷在身動手,等他傷好之後,天下是什麽樣的情形,可就不一定了!”
可也有人反對:“龐斑不是無智之人,他行走江湖一向隐藏蹤跡,除非他自己願意暴露出來,誰能找到他?近二十年前他随蒙赤行離開,後來就不見了蹤影,十七年前他突然回到大都,為蒙赤行一脈屠盡宮中敵手,使得那哈日珠大權在握,現在他又現身了,他會不知道受傷時最易被人圍攻?他既然敢這麽做,就有底氣,說不定這是魔門針對咱們的一個陷進,就等着咱們自投羅網呢!”
在他們争執不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龐斑再一次回到了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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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的确受了傷,但這傷不是誰打出來的,更不可能憑空掉下一個“龐斑”來,若是真有,他倒要高興了。
他只是夜游黃山時,見漫天星鬥,心念忽然被牽動,用易理推衍起了未來,結果過于深入,牽動了自然之力,被紊亂的氣流所傷,按照更通俗一些的說法就是,他窺探天命過度,被氣機反噬了。
而他之所以放下明玉的身份,換回龐斑,也沒有什麽複雜的原因,單純是因為哈日珠要死了,他得去送送她。
十多年過去,大都的主人又幾經更替,如今的皇帝也孫鐵木兒,是真金的孫子,也就是正道當初扶持的晉王甘麻剌的長子。
很有意思,這表明,正道的勢力和魔門相争,居然略微站了上風,這位推行漢法的蒙古皇帝篤信佛教,自他登位以來,廣建佛寺,沿海造了兩百一十六座浮圖,連他自己都受了佛戒。
龐斑心中嘆了口氣,哈日珠雖然有野心,可魔門的力量不統一,她無力壓服整個魔門,底下的人許多都是畏懼龐斑才不敢作亂,可這不意味着他們會真心順服于哈日珠。
哈日珠會天命逼近,也是因為她沉迷權利鬥争,耗費心血,武功修為卻停滞不前。
但她到底沒能壓住正道,尤其是佛門的勢力,讓甘麻剌的兒子奪得了帝位。
自海山去後,哈日珠扶持了海山的同母弟弟愛育黎登位,愛育黎和其子碩德八剌都在哈日珠的影響下,摒棄了佛道之說,而以“儒學”治國,尤其是碩德八剌登基後,正魔兩道在朝中争鬥到了幾乎要清洗朝官的地步,最終哈日珠沒能保住碩德八剌,使這位二十歲的蒙古皇帝被刺殺身亡。
一國皇帝,被刺殺身亡,可見朝政已經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龐斑這些年當然聽說了這些變動,甚至可以說,白道突然興起,背後未嘗沒有明玉出現的緣故,明玉真人的存在推動了正道許多人的心思,讓他們在龐斑不見蹤跡的十多年裏敢于放手一搏,這才将也孫鐵木兒扶上帝位。
他隔着千萬裏,靜看着哈日珠在她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沒有再幫助她。
龐斑對哈日珠有感情嗎?當然是有的,如果沒有,他不會在推衍到她的死訊後,來到大都。
他無情嗎?他當然也無情得很,那是一手照顧他長大的人,他卻放任她一個人陷入漩渦中,甚至成為她困境的推手之一,依舊不為所動。
沒有人知道魔師在想什麽,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只是當他踏進大都的那一刻起,所有帝都暗處的掌權者都被驚動,他們害怕龐斑會再度為了哈日珠屠戮宮廷,調動了所有勢力,正道為主,魔門也暗中配合,要将他徹底留在大都!
他是什麽樣的人,才會舉世皆敵?
淨念禪院的僧人遙遙望着那個無人了解的男子走進了昔年蒙赤行的宅邸,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觸,竟隐隐覺得孤獨寂寞起來。
下一刻,他便面露驚色,以他多年禪定的功夫,居然只是遠遠感應來者,就被對方的心境所染!
僧人忽發覺,龐斑如今所處的境界,只怕超出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