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3

修道的本質是什麽?

長生、飛升?這只是修行的結果,并不是修道的本質,何況世間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心裏都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那他們還在修什麽?

明玉那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睛平靜地看着面前的修者,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她從平陽子的劍上聽見了他的追求、他的痛苦,這痛苦就在于自己的追求難以抵達。

他想求清靜,在看見人世間的兵禍慘事後,在內心無時無刻不被煎熬的情況下,依舊想求那一點紅塵中的清靜。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清靜經》是全真一脈必修的經典,也是全真一脈的根本,說“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可他本心并不想放下這烈火焚燒的過往,道途的追求和個人的執着形成了矛盾。

對他的苦惱,若龐斑在此,大可以教他殺生入滅,以成“清淨”,蒙赤行一脈本就是滅情道和魔相宗結合而成,滅情道是道家被斥為魔道而驅逐的一支,他們的分歧正在于滅情和忘情的理念。

明玉不會這樣做,她甚至不會告訴平陽子那個答案是什麽,她只是給他指了一條路。

她一手輕飄飄拂開平陽子的劍鋒,再一次把他的淩厲劍氣化入氣旋中,另一手劃過他胸口,卻沒有攻他中門,而是錯身一個肩靠,将平陽子撞得連退三步,只覺心口一陣劇痛後,竟輕松不少,常年積郁的氣都有些通順了。

若是擺開陣勢、拳掌對仗,平陽子的心始終是堅韌的,可此刻受到明玉的照拂,不取他弱點,反而為他順氣,他的心念反而開始動搖起來。

明玉感知到他的氣勢改變,笑道:“你看,這就是以柔克剛。”

平陽子還未回話,明玉忽然化守為攻,就在平陽子心念動搖的時刻,趁“虛”而入,那微弱到幾不可察的道意轉瞬間籠罩一方!

由弱到強,由守變攻,一念之間。

不必她敘述,便展現了“變化”之理,太極之道,陰陽相生,輪轉無窮。

平陽子作為持劍的“強勢者”,仿佛陷入了掙脫不出的泥沼中,被強悍的氣勁牽引着,越是想要跳出其中,越是泥足深陷。

天下之難,莫如持心,手中縱有三尺劍,也斬不盡心中賊,越是陷入掙紮,削弱冷靜的克制,心火越是熾烈高漲。

這個道理,平陽子不是不懂,他可以放下執着,去忘掉山下的種種,守住自己的清靜,他也的确努力在往這個方向走,所以今日才會向明玉問道。

向她問如何克服這求道路上的阻礙。

明玉的面前是一片大火。

這裏有無數的建築在被焚燒、崩塌,隐隐傳來哭嚎慘叫聲,鮮血都被火燒幹,千年的宮宇付之一炬,荒蠻的力量摧毀了文明,就像人性中原始的欲念,在不斷摧毀人後天建立起的道德觀念。

她看見了火海邊的身影,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道人,他的道袍上沾滿了鮮血和灰燼,道髻散亂,怔怔地望着這片赤地,手中握着利劍,一動不動。

劍無法救火,要熄滅這火焰,該用水。

他的心底,或許一直在向天求一場雨,以終結這份痛苦的掙紮,可他又不甘心讓雨水把燒成灰的一切一起沖刷殆盡。

他擡起頭,看到一片晴朗的夜空,明月高懸,群星閃爍。

明玉這是用自己的道心感應平陽子的精神,她隐去了魔種,故而平陽子從她這裏感受到的,只有這片星空月色。

她心中有九州河川萬裏,卻不會給他一場雨,因為那不過是用自己人生經歷凝結的道去否定平陽子的數十載修行。

所以,明玉走入了那片火海中,幽幽嘆道:“好一片清靜之地。”

少年道人顧不上反駁,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拉回來,卻見她走在火中,連衣角發絲都未損傷半點,不由問道:“這就是道心嗎?”

因為道心圓滿,所以不會為外物所動,認清自己和環境,以成恒常。

明玉問道:“道長覺得,什麽是道心?”她擡手指向頭頂的夜空,“這就是我的道心。”

“儒家說,道心即天理,這話于我而言,對也不對。”

明玉繼續在火中漫步:“我的道心,是我對天理的感悟,它的确有一部分是天理組成的,但更多是我自己的意念精神,它是我求道至今對天地萬物的理解和認識,它從天理中來,卻生在我心中。”

她走到了少年道人的身邊,反問道:“你覺得它如何?”

少年嘆道:“明亮皎潔,照徹天地,星羅棋布,包容萬千。”

明玉道:“還有呢?”

少年不解:“還有?”

明玉笑了:“當然,你覺得這片夜空如何?”

“星月不會憑空出現,它需要運轉在夜空中,若是白晝,晴光就會遮蔽星月,它們如此明亮,正是因為懸挂在夜幕中。”

“那星月是我,夜空當然也是我。”

明玉面上帶着純淨的笑意,就像所有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道意那樣,天然自在,澄澈無瑕,可她卻說:“正因夜色深沉,所以才見星月之光,若非星月之光,又怎知夜幕之深。”

“道心是天人交彙而生,天理與我,亦為‘陰陽’,我若完全投入天理中,就失去了‘人’,我若只知順心,不顧大道至理,就會失去‘天’。”

明玉看着一時失語的少年,語氣溫和:“天人之道,是人向天求索的過程,可‘人’終究不會走到‘天’那邊,我們向至理前行的過程——‘求’的過程,才是‘人’踐行的道。”

“道路的道。”

“行一日,一日堅,饑則吃飯困則眠。順為凡,逆為仙,只在中間颠倒颠。玄中妙,妙中玄,無窮造化在其間。無根樹,花正圓,會合先天了大還。”

“何必為求索的艱難痛苦而掙紮不安呢?這份痛苦,在紅塵中颠倒來去,不正是你的修行嗎?”

“所以我說,這裏本就是一片清靜地。”

平陽子啞聲開口:“這是,太極之理?以柔勝剛,用接受代替否定,從對立的陰陽中,見合一的道途?”

明玉沒有說這是對是錯,只是道:“我期望着,期望有朝一日,這片心境中能落下無邊大雨,卻不是為了熄滅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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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氣旋中努力掙紮的平陽子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站在了氣旋中央,腳下用力,不動如山。

氣旋未曾消失,它依舊在那裏,但陷入其中的人不會再被它動搖。

明玉收招後退,平陽子也睜開了眼,他依舊氣質冷肅,劍意無情,可眼底多了跳動的焰色,周身氣場從一開始的分裂拉扯,變得渾然。

平陽子向明玉行了一個晚輩的道禮,沉聲道:“多謝真人指點。”

明玉坦然受了這一禮,道:“我也要謝道長,讓我見到了人心向道之堅,我只能說一兩句話,可接下來的路,還要靠道長自己走。”

平陽子颔首,收劍回鞘,人也回到了人群中。

有完全沒看懂的小道士,大着膽子湊到平陽身邊,小聲問道:“師伯,你的道,問到了嗎?”

他怎麽就看到那明玉道長把他師伯打了?

平陽子的師兄也是清冷端方的一位全真道人,他淡淡道:“這位明玉真人道心外放,如此純粹沉靜,你卻什麽都沒感受到,回去得加課業了。”

平陽子看着被自家師父無情打磨的小弟子,明明喪氣得很,還是望着平陽子,求一個答案,他忽的一笑:“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我見到了。”

——————

這場武當大會後,張三豐和明玉的聲名傳遍了道門,漸漸向整個江湖中去。

在魔門勢大的如今,白道各派只有抱團求存,彼此援助,雖然人多了,依舊免不了勾心鬥角,但整體的風氣還算可以,在魔門的重壓下,依舊能保持自身立場的,無論為什麽,至少是堅定之人。

聽聞了明玉真人的威名,慕名而來的人不少,連魔門都派人來挑釁過幾回,但魔門的高手剛被龐斑刮了一層皮,有本事的個個都緊着精神,害怕不知去向的魔師突然給他們來個突襲,沒心情找正派的麻煩,武當派自己就解決了這些瑣事。

不過在給明玉引見一些正道之人時,他們還是提到了龐斑。

書香世家的向鶴飛端着武當的松針茶,提起魔師,儒雅的臉上流露出些許驚懼之色:“這位魔門的第一高手,殺锺仲游只用了不到十招,據說他是數百年來,魔門又一個練成至高心法的人,魔門中也有一些人因為他的功法,不叫他魔師,而是喚他‘邪帝’。”

魔門曾有兩道六派,其中勢力最大的是陰癸派,武功最高的卻是邪極宗,他們掌握着《天魔策》中最重要的《道心種魔大/法》,歷代邪極宗的宗主修行此道,縱橫天下,被尊稱為“邪帝”。

自武周時代,女皇收繳《天魔策》後,魔門失去根本大/法,邪極宗也消失了,再沒有“邪帝”出現。

向鶴飛憂心忡忡道:“龐斑是蒙赤行的關門弟子,據說他在世時曾說過,龐斑是唯一可能超越他的人,如今看來,真是魔焰滔天,他出入宮廷,肆意殺人,還給魔門立下了二十年一會的規矩,讓那些魔頭都為之顫顫,說他天性殘忍,冷漠無情,唯獨好武,為求至高境界,先殺锺仲游,後殺少林方丈,黑白兩道的第一高手都喪命他手。”

說到這裏,他看向了明玉道人,見她神情平靜,緩了緩,放柔聲調道:“明玉道長如今名滿江湖,世人都說道長境界高絕,武功超群,有天人之相,就怕那魔師會聞名而來。”

明玉不激動,也不畏懼,心如止水,甚至有點想笑,道:“多謝您提醒。”

向鶴飛倒是有點激動,急聲道:“道長沒有和魔門之人打過交道,不知道他們的殘忍狡詐之處。昔年驚雁宮一役,正道高手損傷極大,至今未能恢複元氣,明玉道長天資縱橫,是道門未來能掌庭之人,但畢竟慈心善性,面對魔門妖人,萬萬不可大意,得多加小心才是。”

武當三老前些日子有所心得後都閉關清修去了,明玉又是不喜歡熱鬧的性子,所以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一個小道童,還未起道號,但天資聰穎,武當如今的掌門便讓他跟在明玉身邊跑腿,客人來了,他也幫着端茶倒水。

這段日子,他在明玉身邊見多了各種各樣的人,尤其是那些見到明玉容貌就熱切得很的,他有些煩這些人。

對道門的人來說,見明玉真人便覺得舒心自在,見道途寬廣,仙人在前,武當派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可山下的人來了,見到的只有明玉道長的容貌美麗,用俗世中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她,這倒也罷了,畢竟明玉道長說這是人的天性。

明玉還打趣了一句,說:“儒家孔子曾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儒家聖人都這樣說,可見這是再常見不過的。”

可他們因為愛慕容色,追逐聲名而再三打擾明玉,小道童就覺得他們多少有些讨人嫌了,所以這些天故意把他們的茶都泡得極苦。

這會兒,見向鶴飛在明玉面前大呼小叫的,他甚至有點想在茶裏放黃連。

也好給這些人去去燥氣,免得心火亢盛。

明玉不是孩子了,透過向鶴飛的言語态度,她看到的是白道中人在絕戒死後,內心的不安、恐懼,随着元朝的統治階層越發糜爛,越來越多的人心懷不滿,人不滿,就要反抗,可魔師的存在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他們頭上。

魔師本人畫了一張芙蓉面,端坐在道門第一大派中,耐心地聽着對方例數魔門做下的種種惡事,以證明龐斑這位魔門第一高手的可怕。

等向鶴飛說完一段後,停下喝了一口茶,苦得面色一僵,緊緊抿着嘴,不讓自己吐出來,失了禮,明玉道人才又開口道:“不必如此憂心,該來的,總會來,他若真來找我,那我就在這裏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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