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9

意景之外,顧绛驀然發笑。

是啊,人世如流水,誰人能使時光逆轉?痛悔前程?

元限求一生意氣,他求大道真理,似他們這樣執着于所求的人,皆是如此。

意景內,元限眼前的秋山入了夜,他站在山中佛寺內,元限莫名得知是自己的弟子天下第七殺了許笑一的兒子許天衣,所以許笑一走出了白須園,要入京幫助諸葛正我對付自己。

天下第七不是因為殺長空幫的人,被方歌吟殺了嗎?又和許天衣有什麽關系?

這淡淡的疑問一閃而過,便不被他放在心上了,他全身心投入到許笑一違誓出山、還幫助諸葛正我這件事上,他來到甜山老林寺,正是因為知道這寺中的老林和尚是許笑一的朋友,來此截殺自己的二師兄。

藏身達摩像中的元限意外得同樣被老林藏在佛像中的許笑一點破,終于武功大成,将“我”與“佛”融為一體,是魔奪佛相,徹底入魔。

所以他用傷心小箭殺了悄悄來援助許笑一的織女,又殺了許笑一,和諸葛正我硬拼一招後,被諸葛的“驚豔一槍”炸出金相,傷及心神,偏偏又因為用了傳給弟子的武功而遭反噬,不得已付出慘重的代價殺了六合青龍中的五個,只被一人逃脫。

元十三限贏了,他達到目的殺了許笑一,但他也敗了,他敗給了諸葛正我。

接下來,是一條逃亡的路。

這真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好像走了半生也沒走到盡頭,此時的他瞎了一只眼睛,斷了一條手臂,缺了一根手指,又被方應看帶人圍攻,就為了得到他的武功。

天下第七居然還背叛了他。

教出這麽一個徒弟,他永遠也比不上諸葛正我了。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元十三限那股偏激之氣終于頹然。

他的武功已經被諸葛那一槍破了一半,又失去手臂,瞎了一只眼睛,後來又中了劇毒,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在這群豺狗手中時,許笑一的弟子闖了進來。

因為當日他在老林寺中解開了許笑一的穴道,給他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所以許笑一的弟子也給了他一個公平交手的機會。

“不必如此,我畢竟是你的師叔,三招,三招我若勝不了你,我自會解決。”

大雪皚皚的江上,酒旗飄飄,無夢女坐在樹上吹着悲涼的簫聲。

試探了兩招後,元十三限在出最後一招時,一只小鳥從王小石的袖中飛出,啄瞎了他最後一只眼睛,他明明可以繼續取王小石的性命,但他沒有。

“你救過我兩回,這是我還你的。”

“你為你師父報仇了。”

直到失去雙眼,他才看清了自己的來路和前程,殘生至此,無甚可惜,所以他在把武功交給王小石後,選擇了自盡。

白茫茫的江上大雪落滿了他的屍身,也終于讓他的世界歸于清淨。

元十三限怔怔地望着江面上的自己,和一臉悲傷惆悵的王小石,心中一時也空了。

“如何?”那聲音再一次開口問道,“苦海無涯,你要趁早回頭嗎?”

你要順應命運給你的提醒,明白執着的苦,預知結局的悲涼,放下這份執着嗎?

元十三限看着自己損了雙目的蒼老面孔,再也不複年少時的俊美飛揚,忽的發出一聲仿若狼嚎的悲涼嘯聲,而後豪放大笑!

他一擡眼,大雪漫天的結冰江面上,幻象——亦或者某種未來中的情形都消失了,只有一身白衣的關木旦站在他的身前,被冰凍的江面逐漸融化,化作滔滔大江,仿若天河倒轉,他們站在天河之上,宇宙之中。

元十三限沖他咧嘴道:“好一場大雪,好一個後繼有人、自我了結的終局,是我該有的結局!苦海無涯,回頭的确是岸,甚至還有一條通天的路,但我既然入魔,便是執迷不悟!”

“關七!你是有本事的人,既然通天大道已經在你腳下,那你便往天上去吧,我往人間苦海裏去,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元限縱身跳下了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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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看着元十三限的身影消失在長河中。

他輕聲詢問自己:“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條道路嗎?”

自從他補足了情心,從未如此清醒、認真地思考過這一點。

是的,這是一種選擇,向着明知的結局而去,為自己一生的意氣做終結,人生于世,未必要求圓滿,不圓滿,有時候也是一種圓滿。

他獨步天河之上,腳下是衆生萬相,過去未來,而元限選擇落腳在當下。

這樣的選擇,在很多人看來是“瘋魔”,但也可以說這就是人的“情”,是一種極端的“自我”。

親情、愛情、友情是情,歡愉、憤怒、悲痛是情,悲憫、癡迷、瘋狂是情。

如果看破了,放下了,那就是放棄自己過去的執迷,踏上新生,回歸本我,成就大道。

如果看不破呢?

意動而情生,意不滅則情不絕,似乎是入了魔道,畢竟人心有涯,道途無涯,以有涯求無涯,殆矣。

可腳下這條長河是如何彙聚而成的?他在這個世界三十年來耕耘不息是為什麽?

不就是要以有限的人力人心,來撼動這亘古不易的天命嗎?!

顧绛垂眸看向天心中,他看見了在和皇帝下棋的諸葛正我,在屋頂上飲酒的方歌吟和桑小娥,月下趕路的許笑一和織女,看見了坐在燈前落筆疾書的盛崖餘,坐在帳中出神的狄飛驚,坐在神通侯府牆上觀望的戚少商,懷抱琵琶奏曲的溫純。

還有駐守雲州的平民将士,在西州大營中望月的備甲騎兵,經營江南的迷天盟中人,見國之将變趕往邊疆的高手,依舊堅守着一脈清流的文臣武官。

人生是有涯的,每個人活着來到世間,都知道自己終有一死,他一次次輪回,一次次踏着前人的臺階向上,也在一次次終結。

但依舊有一代代人沿着前人留下的腳印向着前路走去。

既然求道而來,試圖突破自己的極限,再向前去,何必瞻前顧後?

這才是真正的執迷,為“道”而執迷。

看破看不破,執着,不執着,只要随我此刻之心,便是本真,無關成敗。

而那問道之路,大可放心前行,縱我窮盡此生不至,也終會有人繼往開來。

與我同行求道之人,古先賢,後來者,千千萬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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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侯府今天已經死了太多人。

刑部的人望着米有橋和方應看的屍體,口中發苦,他已經将情況上報,傳回的消息是讓他繼續看守“賊人”,上面已經調動了城防守衛軍,官家聽說米有橋死了,似乎覺得這是一個信號,是關七要來殺他的信號,幹脆下令衆人備齊弓弩圍殺關木旦,哪怕殺不了他,也要把他趕出汴京。

官家甚至不放心地把諸葛神侯也派出來了,一定要盯着關七離開。

這刑部的探子心中嘀咕,也不知那位官家是不是也借此機會,躲到宮中哪個暗處去了,想到那位和李師師的傳聞,甚至疑心宮中真的有地道。

當然,這些他只敢放在肚子裏念叨。

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總會在腦子裏東拉西扯,試圖讓自己分心放松的。

天下有誰能在見到關木旦出手後保持平靜呢?

就在此時,與關七對峙的元十三限忽然撤拳,他沒有管自己身後的徒弟,看了關七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六合青龍摸不着頭腦,但見師父罷戰,也松了一口氣,趕緊追了上去,卻沒有追上斷了一指的老者。

這一步落後,震地的行軍聲就向着此處而來。

神通侯府被包圍了。

刑部的人正想着現在自己是不是可以抽身離去了,就聽到烏雲遮蔽的天上忽然發出奇怪的震鳴聲。

汴京城中還未入睡的人似乎都被這怪聲吸引,畏懼行軍動靜的人不敢探頭出來,也打開自己的窗戶,向天空望去。

卻只見到烏雲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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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睜開眼,他并不在意那些包圍了神通侯府的守軍,只擡頭看着天。

确切說,是震鳴怪聲發出的地方,神情有些微妙的奇怪。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對他的驅逐之意落成了實體,劇情的不可抗力表現到了光怪陸離的地步,這玩意兒和光武帝戰場上飛來隕石有什麽區別?

還是說,這的确是他過度窺探天心長河,惹來的未來幻象?

這麽多年,顧绛難得又一次感到自己“大開眼界”了,果然人活着就是會遇到種種驚奇之事。

想到這裏,他瞥了一眼皇宮的方向,微微挑了一下眉,而後拔起了地上的血河劍。

看到顧绛拿了兵器,四下一陣弓弩上弦聲,密密麻麻的弩箭瞄準了他,可這些箭再多給他的威脅感都不及元十三限一個人。

比起這些被徽宗派來的軍士,他更在意天上的動靜,那頻頻的怪聲似乎震動了空中的烏雲,有雷光在雲層中醞釀。

顧绛就在雷雲下,在他拔劍時,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風。

腕上的白玉镯發熱到了燙手的地步,顧绛卻巋然不動:“我早就說了,今日我就是想要知道,我命是在我,還是在天。”

他聚攏這些高手過招,将自己逼到極限,剛剛明明可以跨出一步,順應天命解脫,去往下一個世界,可他依舊回到了這裏。

就是為了直面這最後的天意。

似乎是對他這句話的回應,空中乍起一聲霹靂,電光耀眼,雷動蒼穹。

顧绛的耳邊忽響起了蒼涼的琵琶聲,奏的是項羽末路,霸王卸甲,而他就是這十面埋伏中,走上末路的西楚霸王,縱有超人的武力,也注定跨不過江東。

他的結局,和李乾順、完顏阿骨打、耶律南仙并無區別。

滔滔豪傑人物血流盡,榮辱成敗,皆随大江東去。

試問天下之大,誰是當世英雄?

是人道有窮,天道無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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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軍領頭的将軍擦着額頭的冷汗,眼神不時向頭頂瞥去,不知為何會出現這奇怪的天象,但有眼人都看得出,這是關木旦引來的。

但凡有一些江湖閱歷的人此刻都會想起一個人——蕭秋水。

傳說他一劍引動落雷後,消失在了江湖中,但沒有多少人親眼見到那一幕,所以這也時常被視為“傳說”。

難道這是真的嗎?

不管這是不是真的,他要是不交差,上面摘了自己的官帽,甚至是腦袋,才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他咬緊了牙,向傳令官道:“動手!”

令旗一下,無數弩箭如雨般随風襲向院中人。

同時動手的,還有一直隐藏在暗處的雷媚。

在今夜的連番大戰中,所有人似乎都忽視了這位六分半堂的堂主,或者默認了她不夠資格參與這場争鬥,既然關七沒有追殺她,她就該知趣地離開。

偏偏就在此時,她出劍了。

如同江水的劍氣席卷,和如雨的箭陣一起刺向天幕下望天的人,他的意志和靈魂似乎都被天空中的異物怪響牽絆住了,面對這樣的攻勢,竟然一動不動。

領頭的将軍和雷媚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心中也隐隐膽寒,他們知道若是關七此時死,也不是死在他們的手下,而是為天所殺。

為什麽呢?是他太強了嗎?已經不該再留在這人間?

就在關七即将被萬箭穿心時,他忽然動了。

他向天舉起了劍。

這一刻,大地成了他的弓,劍氣成了他的弦,赤紅的血河劍成了他的箭,和元十三限手中的朱紅小箭一樣。

驅動元十三限拉動傷心小箭的,是他半生的癫狂傷心,那驅動關七拉動這一“箭”的是什麽?

顧绛望着雲層後的異物,那股傷心小箭殘留在他心口的傷心之意被他引動,與其勾連的,是他這三十年所見的人間,二十年刀劍下的亡魂,那些國破家亡的遺民,在戰火中偷得一命在的百姓。

是他們在無常的命運中,對蒼天發出的呼問,問這人間何時才有太平,為何世道輪轉要以無辜百姓血流成河為代價?

生生死死,衆生蜉蝣,望斷河山,千古傷心。

與傷心同在的,還有殺氣。

他以此拉動掌中劍氣,向高天射出了這一箭,血紅的劍氣沖天而起,撕開了密布的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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