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25

“公子,這是需要您過目的消息。”

說話的男子個子十分高挑,容貌俊朗,言談儒雅,正是金風細雨樓的總管楊無邪,被他稱為“公子”的只有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蘇夢枕。

蘇夢枕察覺到楊無邪平靜的神情下異常激烈的情緒,接過白樓整理出的消息,冊子的第一條就寫着金軍攻遼,耶律大石據守居庸關,恰逢地動,關木旦入陣,殺金國國主完顏阿骨打,并大将數人,金兵暫退。

一時間,連蘇夢枕都陷入了沉默。

金國國主死了。

蘇夢枕沉默後就思考起這件事的得失,這當然是一件大好事,蘇夢枕對金國的态度和關七一致,他聽出使金國的人說過對女真族的印象,他們對女真的感覺其實都不好,甚至直言勸谏過徽宗,認為金人不可與之謀,當然,趙佶是聽不進去的,他已經被收回燕雲十六州的功業迷住了雙眼,一心和金人聯合瓜分遼國。

結果整個遼國都被金人吞并,宋沒有撈到半點好處,還被西夏、高麗等國視為撕破盟約的一方。

随着金國做大,宋與金國比鄰,兩國之間可沒有檀淵之盟來平衡了,以宋國的積弱卻富庶,要是不改變現狀,怎能抵抗兵強馬壯的金國?

如今完顏阿骨打死在了戰場上,遼帝卻還未死,遼國還有燕地這最後一口氣在,金國向來推行“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但完顏阿骨打沒有來得及留下遺诏就死了,繼承他的地位和權力的該是誰?論傳統當然是他的弟弟,可完顏阿骨打的兒子們會怎麽想?他們也是戰功赫赫的将帥,麾下兵将衆多。

尤其是當他們接觸到遼國和宋國後,了解到父死子繼的可能性,他們真的不為所動嗎?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甘屈居人下。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但也是一樁禍事,關七殺死完顏阿骨打,以這位金國國主的聲望,他此舉無異于和金國結下了死仇,金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他,甚至為此放棄一些利益也不無可能。

關七聖會想不到這點嗎?不,在他跳下城牆,向完顏阿骨打揮刀的時候,他就考慮好了,甚至是在他率親兵來到居庸關的時候,他就已衡量清楚其中的得失。

金國勢大,如果繼續放任他們吞并整個遼國,乃至于再向西進,收攏燕雲二州,那宋國不過是把相處數百年的遼國換成正在擴張中、野心勃勃的金國罷了。

必須要打斷金國擴張的勢頭,哪怕為此惹上大麻煩也在所不惜,何況關木旦會怕這個麽?

想到那位迷天盟聖主,蘇夢枕暗暗搖頭,他這些年來見多了各種人,人有百樣,但所求的大抵相似,唯獨關七是個怪人,他看似重情、重權,重家國功業,但其實他都不在乎,除了他心中的道途,是他自己決定要選擇走下去的路,其他都是可有可無。

所以招惹了金國,會引來多大的麻煩,迷天盟為此會死多少人,金人會不會因此遷怒宋國,他心裏有數,但只要能達到目的,這些死傷他都可以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要他抛棄一切去追求更高的境界,那迷天盟的基業,乃至于戀人、女兒、弟子、摯友,他都可以抛下。

蘇夢枕自诩是做不到的,他骨子裏十分看重情義,信兄弟如手足,從不懷疑自己人,也不會舍棄願意追随他的人,所以他幾次養病時都被手下人所打動,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動手平定風雨,他總有一種理當承擔起一切、做老大的自覺,其實都是放不下。

當然,蘇夢枕并不覺得這樣不好,世間事總有世間人來做,人間路不平,就需要有能力和承擔的人來踏平,他過的每一天、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順應自己的心,那結局如何,能活多久,又有什麽大不了呢?

至少他在這世間活過,而不只是活着。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雖然和關七截然不同,卻又十分相似,相較之下,他和蘇幕遮看似相似,其實又截然不同了。

蘇夢枕想起亡父,不由看向樓前父親親手種的樹,這棵樹在金風細雨樓建立的那天種下,如今已是高大蒼翠。

風吹動落葉蕭蕭,蕭蕭的又豈止有這枝頭樹葉。

想他這一生,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如今又要親手斬斷姻緣。

他對溫純自然是有感情的,他們年幼時常在一起,後來溫純随父北上,她素來聰慧,又得關木旦言傳身教,是少有的奇女子,比起她通透的性情、玲珑的心思,美麗不過是點綴,勾勒出她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的風骨。

那年樓船夜雪,倚在船樓上懷抱琵琶,身披白裘的少女歌聲清靈動人,一回眸恍若驚鴻。

他不是不動心的,會愛慕這樣的女子,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何況她本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只是可惜。

若迷天盟只是一個小門派,或者金風細雨樓式微,一方可以依附另一方,融合兩家的勢力生存,他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可金風細雨樓是和六分半堂分據汴京的龍頭,門下有數萬弟子,迷天盟更是雄踞南北的龐然大物,國中之國。

他們身在其中,舉足輕重,由不得心意的時候太多了。

換而言之,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是完全如意的呢?能達成一個願望已經難得,想要事事周全,未免太過貪心了。

——————

溫純也收到了居庸關的消息,她得到的書信中描述更詳細。

關木旦在地動之時出手,又一次入魔,遼兵逃散後,他一人當關,屠殺了金軍數千人,并用出了完顏氏的絕學烏日神槍,一招“金烏吞日”将完顏阿骨打釘死當場,金軍中的高手試圖搶回主君的屍身,又被他一一格殺,最終殺得金人心膽俱裂,失魂落魄地撤走。

三日後又有金軍扣關,要搶回主君,終于穩住心神的耶律大石和金人陷入僵持中,金人顧不上安穩後方,又抽調雄兵攻城,連追襲遼帝去往西夏的完顏宗弼都有抽身來此的意圖,“菩薩太子”完顏宗望聽聞父親死訊,大哭後立下血誓,一定要仇人血債血償。

反倒是即将繼位國主的完顏晟,也就是完顏阿骨打的弟弟,後來的金太宗最有城府,他認為不能一時意氣上頭,徒然葬送将士的性命,應以消化所得的遼土遼人為主,一定要殺天祚帝,耶律南仙不肯合作,那就鼓動西夏的李氏宗族廢掉耶律太後,以雄兵威懾,逼西夏放棄天祚帝。

只有整合好了勢力,才能集中精力攻克居庸關。

另,從北方襲擊雲州,逼關七回防!甚至可以去問罪宋國,讓宋人出兵,斷關七後勤,如果宋人不照做,他們就問宋人背盟殺人之過!

但溫純并不擔心,因為盛崖餘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回到雲州了。

“這是一場硬仗,所謂‘哀兵必勝’,金人正是哀恨之時,完顏阿骨打統一女真,帶領女真族從被欺壓的部落,擴張到如今的北方之主,金人無不愛戴非常,如今完顏阿骨打戰死,屍骨都未奪回,堪稱國恥。”

溫純心中思慮急轉,道:“現在就看耶律南仙能不能頂住壓力了,如果她死咬着不低頭,金軍就要為天祚帝再次和西夏開戰,西夏不是金國的對手,但也不是那麽容易被咬動的,如果耶律南仙沒能撐住,那說不得父親要插一手。”

“宋國國內的境況會變,但以宋國國君的本事,咱們反而不必特別擔心,大風已起,我不能繼續在這裏和這群人耗了,盡快收拾掉殘局,咱們返回東南,這一次為了給金人一個交代,也為了江南的富庶,蔡京等人一定會調兵過江,萬一江南起了刀兵,西軍說不定真會趁機發兵北上,這才是緊要的事。”

溫純叫來迷天盟的心腹,将布置一一分配下去,後天她就要和蘇夢枕在三合樓談解除婚約的事,兩人會歸還彼此的庚帖,焚毀婚書,将手下的勢力徹底掰扯開。

在這個當口,切割清楚是一件好事,金風細雨樓和宋朝的白道官員交集也很深,宋徽宗還親自召見過蘇夢枕,所以現在金風細雨樓更該和迷天盟一刀兩斷了,他們私下的事歸私下,明面的事歸明面。

至于指望宋國挺直腰杆,和金國說,自己不會因為戰争中的死傷問罪關七,那純屬春秋大夢。

趙佶能不被驚得連夜給人送賠禮就不錯了。

溫純走出自己幼時居住的院子,在迷天盟的□□中漫步。這亭臺樓閣,一步一景,據說是當年父親親手布置的,後來那個人來了,父親又為她遍植花木,裝點庭院,然而花開一朝,人聚一夕,花開花落,人散朝夕。

很多人都難以想象,關木旦這樣的人也曾在年輕時真心愛慕一個女子,兩人甚至生下了女兒,他至今用昔日愛人的姓紀念着這段過往,保留着這裏的一草一木。

溫純不知道當年父母曾怎樣相處,但她記得,她年幼時,蘇夢枕牽着她走過石橋,穿過拂柳,他們在樹蔭下讀書,在花叢邊學畫,蘇夢枕的話不多,但和他在一起總是開心的,那時的溫純還不明白什麽是婚約、夫妻,只從書本上知道夫妻是要相守一生的人。

少時總覺得時光漫長,如今回首,卻覺不過轉眼之間。

轉眼之間,他們都已經長大了,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她是迷天盟的總管,他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

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

少年的身影模糊在天下盛名中,只有水紅的刀影依稀還見舊日的輪廓。

後來她更多只在關于江湖勢力的情報中看到他了,看他一步步把金風細雨樓擴張到如今的規模,知道他如何在黑白兩道間周旋,又為父親送來什麽消息,每次和信送來的也會有一些禮物,通過父親的手送到她手裏。

他們好像隔了很遠,又好像很近,這點倒是和她的父母完全不同,溫純有時候覺得,哪怕是母親和父親最親近時,他們的心都離得很遠。

世路艱難風波惡,有這樣一個了解自己,記挂着自己的人,似乎便在雨夜中留了一盞昏黃的燈火。

可他們不能只照亮自己的一隅,所以都要提燈向來處去,這所宅邸也終究要伴随浮生舊夢被棄置生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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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樓處于鬧市之間。

昨夜一場風雨停息,街市上熱鬧極了,小販們支起攤子,店鋪打開了店門,奢豪公子和貧家老妪同走在一條街上,吵吵嚷嚷的叫賣聲夾雜着讨價還價的聲音、熟人寒暄的聲音、孩子哭鬧的聲音。

三合樓下坐滿了客人,小二急匆匆招呼着客人往空桌去,卻沒有引人再上二樓,因為二樓已經被包下了。

蘇夢枕就是這時候來的,他身後還跟着昨日新結拜的兄弟,在他追拿投向六分半堂的叛徒時被圍攻,出手相助的兩個人,因為這份恩情和兩人的本事,蘇夢枕給出了高位重權,今日和迷天盟會面,也帶着他們來了。

不同于白愁飛對迷天盟的思慮,王小石沒有去想兩個勢力之間的交集,他更多地在為蘇夢枕這個大哥難過,來赴約前,王小石才從蘇夢枕口中得知,他這一次主要是來和迷天盟的溫小姐解除婚約的。

白愁飛向來認為重男兒功業,得知蘇夢枕的選擇,他只點了點頭,王小石卻問道:“大哥,你和溫小姐解除婚約,是不喜歡她嗎?”

蘇夢枕聞言笑了笑,回道:“不,我很喜歡她,很多年裏,我都将她看做未來的妻子。”

白愁飛道:“但這世上的事,并不是有情就能圓滿的。”

蘇夢枕沒有反駁,默認了他的說法,因為這句話,王小石出門時的腳步都變得沉重了。

他甚至有些希望,不要走到三合樓。

可三合樓還是到了,蘇夢枕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別說只是穿過幾條街,就是跋山涉水,他也會去做。

一行人上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已經坐了人,一襲青衣的女子轉過身來,她的眼瞳烏靈若夢,長發柔順如綢,微微含笑的臉如花開迎風、月入歌扇。

正是那一日與他們在渡口分別的田純,或者說,溫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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