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26

田純就是溫純,迷天盟盟主關七的女兒,蘇夢枕自幼結下婚約的未婚妻。

王小石還沒來得及為重逢而驚喜,就不得不為今日這場會面的意圖感到悲傷,在發現婚約的另一方也是自己相熟的朋友時,這種難過更盛了。

他本就是一個多情的人,這點他繼承了師父許笑一的性情。

銷魂劍,相思刀,挽留神劍的主人是多情之人,而多情人也最易傷情。

蘇夢枕已經走過去坐在了溫純的對面,王小石看了看面色冷肅的白愁飛,又看了看含笑沖自己點頭的溫純,還有始終八風不動的大哥蘇夢枕。

王小石不由得慶幸今日這場合,不屬于金鳳細雨樓的溫柔沒有來,否則可真是一團亂麻。

若今日在這裏的是田純,當然要和他們敘舊幾句,但她今天是溫純,所以她沒有提往日的交情,頭戴鬥笠遮掩面容的顏鶴發、朱小腰站在她身側,朱小腰的手中捧着一個木匣。

溫純看着蘇夢枕道:“你受了傷,我本不該這麽着急見你,但是局勢如此,你知道的。”

蘇夢枕點點頭:“我都知道,無妨。”

說着,他從茶花手裏接過木盒放在桌上。巨人茶花,這位曾經的惡魔城城主,號稱兩面三刀,江湖上有“白衣卿相,風雨茶花”的說法,也曾是叱咤風雲的人物,但他現在只是沉默溫和地站在蘇夢枕身後,哪怕他昨日受了不輕的傷,依舊沒有改變。

溫純知道蘇夢枕手下的心腹中古董叛變,花無錯也投向了六分半堂,剩下的幾人中茶花被偷襲受了重傷,沃夫子更是身中數箭,師無愧也傷得不輕,六分半堂竟然在汴京城裏公然使用弓弩,白道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見這番舉動是蔡京等人默許的。

就在這個時候,蘇夢枕接納了白愁飛和王小石加入金風細雨樓,這兩人的本事溫純知道,王小石手持挽留劍,顯然是關七的舊友天衣居士的小弟子,他的為人是可信的,但是——

溫純看向白愁飛,心中有些猶豫,在她看來,白愁飛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他太過心高氣傲,又頗有本事,這導致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往好聽裏說這是有志氣,往難聽裏說就是一種愚蠢,一種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局勢的愚蠢。

如果蘇夢枕好好的,能夠壓制住他,那還好說,再有小石頭從中緩和,白愁飛不失為一個可用的人手,但要是蘇夢枕出點什麽事,王小石不願意介入争鬥的話,那可就不好了。

偏偏蘇夢枕的身體還不太好。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不安定的因素,溫純不好幹涉蘇夢枕的用人,她也了解蘇夢枕骨子裏的賭性,他總覺得,有六成把握的事就可以做,難免在那四分裏吃虧。

相比之下,溫純作為總管,處事以“穩”為主,但溫純自己明白,這是有關七坐鎮的原因,有關木旦在,迷天盟裏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包括溫純自己,所以她可以追求一個周全。

金風細雨樓不是迷天盟,蘇夢枕自有他的難處。

這些思緒從溫純心底流過,她沒有當着白愁飛的面說什麽,只是拿過朱小腰手裏的木盒,也放到了桌上。

兩人一起打開了刻着桃花枝的木盒,裏面是庚帖和婚書,還有當日關七和蘇幕遮交換的玉佩。

将婚書取出後,蘇夢枕沒有說話,而是擡手示意溫純開口,撕毀婚約在宋國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情,雙方中的女子難免要被非議,若是蘇夢枕先開口,那就變成了男方毀約,舍棄女方,他當然不會讓溫純處于這樣的境地。

溫純抿了抿嘴角,說道:“我為家父獨女,若是外嫁,承繼無所托付,公子是世間英豪,并未負我,此乃無奈之舉,今日悔婚,換回庚帖,從此,從此各主來去,兩相安好。”

言罷,取出婚書,将庚帖、信物連同木盒一起推向蘇夢枕。

蘇夢枕輕咳了兩聲,道:“孝義為先,實屬應為,婚約作罷,各自安好。”

說完也取出婚書,歸還了其餘物品。

按理來說,兩人應該當場将婚書焚毀,以絕後事,但蘇溫二人都只是神情淡淡地把婚書連同收回的庚帖都收起來。

王小石眨眨眼,又看了看兩個人。

蘇夢枕沒管他,開口道:“此事已經了結,北方事變,你該返回雲州了。”

溫純苦笑道:“是,我若再不走,只怕就沒那麽容易離開了。”

蘇夢枕道:“這倒也不見得,方大俠夫婦既然護送你入京,你要離開時,他們也會保護你的,有方大俠在,天下沒有幾個人能留下你,大可放心。”

溫純瞥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套我的話來了?想問我,方伯伯會不會和我一起走?”

蘇夢枕道:“哪有一聽就知道的套話,我只是在問你,看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溫純笑道:“可這事也不在我,你得問方伯伯和桑姨,才知道他們的打算。”

蘇夢枕了然點頭:“看來是不會了。”

溫純似笑似嗔地看着他不說話了,反倒是王小石問道:“這怎麽說?”

蘇夢枕又咳了兩聲,緩緩道:“你自幼心思缜密,如果你想要兩位護送你一程,那便是想要減少麻煩,此時就說清最好,傳達出去,省得路上有人動手,耽誤你的時間,但你不說,那就是不想他們送你了,沿途另有安排。”

王小石覺得這一問一答之間頗為有趣,便又開心起來了,他本就不是會長久愁困的人,笑道:“原來如此,還是大哥想得明白。”

另一邊白愁飛道:“大哥和她自幼相識,自然比旁人了解溫小姐許多。”

王小石摸了摸鼻子,蘇夢枕低頭喝茶,溫純聞言柔聲道:“是這樣,這江湖上許多人知道溫純是誰,卻不知道我是誰,而知道我是誰的,知不知道溫純,又有什麽必要呢?難道你們和我結交,不是因為我這個人,而是因為我的身份?”

白愁飛道:“若是溫純不重要,又何必隐姓埋姓呢?”

溫純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人在江湖,總有許多不得已時。至少現在你知道我是溫純了,可我未必真的知道你是誰,不是嗎?”

以白愁飛的身手,居然完全沒有出身、師承,連武功都看不出痕跡,誰會相信他真的是毫無來歷的?難道他還是第二個關七不成?

可關木旦也是有來歷的,他出身書香世家,白愁飛又來自何處呢?

白愁飛神情依舊傲岸,他回道:“我就是我,不必旁人知我。”

溫純掩唇含笑,微微垂眸,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似是說笑一般:“行走在這樓下道上,人群熙攘,誰也不必知道擦肩而過的是誰,可坐在這樓上,就不一樣了。”

“樓上樓下,天壤之別,金風細雨樓的二當家,必然是萬衆矚目的。”

“此時若還說,旁人不必知你,那就是一句傻話了。”

眼看白愁飛的神色變幻,王小石連忙插話進來,打圓場道:“無論我們的身份怎樣變化,純姊還是咱們的朋友不是麽?”

溫純點頭應道:“那是自然。”

王小石暗中撓頭,明明白愁飛是愛慕田純的,純姊這樣聰明的人,不會看不出來,可是她一直對白愁飛的态度泛泛,如今更是暗藏鋒芒,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難道是因為二哥對溫柔不好嗎?

蘇夢枕終于放下了茶杯,開口道:“我相信,日久自然見人心。”

溫純是個滴水不漏的人,在蘇夢枕面前言語流露鋒芒,無非是暗中提醒他,白愁飛來歷不明,如今局勢緊張,要小心,蘇夢枕顯然聽懂了,只是對他而言,只要對方不做出背叛的行徑,他就不會懷疑身邊的人。

他知道這江湖上爾虞我詐,再親近的人都有背叛的可能,但他年少時看過權力幫的舊事,李沉舟正是因為懷疑柳五,不信妻子,才導致權力幫的權力核心崩散,所以他絕不會先一步懷疑自己的兄弟。

溫純有些無奈,但又覺得這就是蘇夢枕,他如果會因為旁人三言兩語就心生疑慮,那他就不是宋國黑、道的龍頭了,在這風雨凄迷、人心撲朔的江湖中,信任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存在,在蘇夢枕的身上,這又是一種不可動搖的力量。

哪怕古董和花無錯剛剛背叛了他,但外界的因素依舊不會改變他的為人。

蘇夢枕這麽想,就這麽說,也會這麽做。

溫純嘆了口氣:“你呀。”

她知道多說無益,幹脆放下這個話題,說起迷天盟和金風細雨樓需要交接幹淨的往來,主要在一些生意上,包括要殺的人。

迷天盟出了一份名單,蘇夢枕看過後,從中挑出幾個人來,溫純明白了,這是金風細雨樓安插的眼線,動手時最好留這些人一口氣在,畢竟毫發無傷也太過特殊,難以交代,傷得太重,萬一傷勢積重難返丢了性命,太過浪費金風細雨樓花的功夫。

要怎麽下手,下多重的手,是個考驗人的活計。

金風細雨樓這邊也出了一份名單,是他們準備在迷天盟這次撤離中解決掉的人,溫純看了之後點點頭,沒有異議,畢竟迷天盟要用的人都會撤走,剩下的都無所謂。

兩人又商議了幾個行動的地點和時間,蘇夢枕打算把這些交給白愁飛和王小石去做,他們倆一進入金風細雨樓就身居高位,總要作出些成績來,才好服衆。

“這裏面,多數是六分半堂的人,還有一些是京城各個的勢力的人手,甚至還有兩個刑部的探子,”蘇夢枕知道他們的來歷,但也可以不知道,所以,“把他們都當做六分半堂的人來處理就是了。”

楊無邪笑道:“是,他們本就是六分半堂的人。”

溫純道:“當做迷天盟的人也可以。”

楊無邪頓了一下,才道:“是,他們本也是迷天盟的人。”

既然要斷,那就斷個幹淨,惦念舊情反而會留下破綻,蘇夢枕道:“那你留兩個人給我。”

兩家決裂後,金風細雨樓甚至撬了迷天盟的牆角,這才符合江湖道上的常态,畢竟兩家往來多年,若說完全沒有這個心思的人,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這些人離開迷天盟投向金風細雨樓,才真正存了“道不同”的區別。

溫純失笑道:“哪有你這樣的?拿了我們的地方,清了場,還要向我要人?金風細雨樓人才濟濟,還缺人手嗎?”

蘇夢枕直言道:“缺,無論到什麽時候,人才都是缺的,何況此時我正要用人。”

溫純道:“也罷,只要金風細雨樓能說動他們,我絕不阻攔就是了,但若是有人想跟我走呢?”

蘇夢枕道:“我也絕不阻攔。”

溫純笑着看向他身邊的人,楊無邪依舊微微含笑,白愁飛挑眉不語,王小石嬉笑道:“純姊,我們雖是朋友,但我們和大哥是兄弟,這世上絕沒有背叛自己兄弟的人,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

白愁飛道:“老三說話常沒頭沒腦,但這句話沒錯,何況蘇大哥許我們高位,會重用我們,迷天盟卻自有一套規則,這規則圍繞着關七聖,迷天盟的人也得圍繞着他。”

溫純提起父親,眼神一沉:“你說錯了,不是迷天盟的規則圍繞着他,而是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向着他,就像人會擡頭看天上的太陽,登高的人會望向最高的山峰。”

白愁飛覺得她不過是為自己父親掙個面子,想到關七是溫純的父親,他也稍稍放緩了語氣:“這只是你覺得,可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想法。”

溫純側首看着他,緩緩道:“你可曾見過風雲镖局龍放嘯,凄涼王長孫飛虹,絕滅王楚相玉,洛陽王溫晚,血河派歸無隐,淮陰張侯,以及自在門的懶殘大師、諸葛神侯、元十三限?”

白愁飛嗤笑道:“這都是聞名江湖的人物,但盛名之下,未知虛實。”

溫純又道:“那你見過方歌吟的金虹,韋三青的‘千一’?”

白愁飛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溫純施施然輕言曼語,卻字字如刀:“你若都未見過巍峨群峰,怎麽就敢俯首說‘天下’?”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