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3
顧绛返回汴京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人,這是一件很重要、但也沒有那麽重要的事。
在多年後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分據京師時,有六分雷,四萬蘇的說法,也就是說,雷損的勢力占六分,蘇夢枕手下有四萬幫衆,這還是兩家分割的情況,而今日龍頭獨占的迷天盟有多大的規模呢?
哪怕顧绛已經讓他們整頓了一番內部的人手,依舊有六萬多門人。
在這六萬人中,顧绛只要五千人。
兩千人随他去江南,三千人随他去燕雲。
他不在乎這些人是不是有背後的立場,因為他要做的本就是一場收攏人心、重整河山的事,如果自己手邊用的人心都不能收順,談什麽聚合各族,一統天下?
顧绛挑人只看他們是否還有做一番事業的心,是否具有一定的服從性和判斷力,武功可以練,錢財可以賺,思想和軍心可以培養,聰明的人更靈活,愚鈍的人更順從,他只要排除掉自作聰明、心性不定的人。
而他轉移勢力的過程,就是一場大型的考核,一潭死水裏辨不出清濁,只有當水流動起來的時候,你才會看清水裏的魚要往哪裏游。
而迷天盟往外調人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關七聖的腦子還是不太清醒,時不時就會跑沒影,甚至跑出汴京,迷天盟的人又追不上他,只能調人四處搜尋。
為此,許笑一還特意送了清心定神的藥來,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封信,信裏勸關木旦寬仁待人,容納各家,和平處事。
藥是很好的藥,顧绛領了他的好意,至于書信,他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邊。
他已經調動了部分勢力進入江南,長江上本就有迷天盟的勢力,在關七“神智不清”的時候,他們一部分人甚至做起了江上劫匪的行徑,顧绛抓了敢襲擊無辜商旅、欺壓漁民百姓、還殺人的幫衆,當衆再次讓人宣讀幫中戒律,而後把這些人通通沉了江。
“你們都是江邊水上求生的人家出生,比我更懂水上讨生活的不易,難道跟了我倒教你們反過來去欺淩那些和你們一樣出身的人嗎?”顧绛輕敲着腰間“不應”的刀柄,這是雷震雷作為“管教不嚴”而送給關木旦的賠禮,顧绛也挺喜歡這把唐刀樣式的魔刀,便随身佩戴,見到這把刀的人也會想起他曾獨闖六分半堂,殺人而走的不世武功。
不少人聽着他敲擊刀柄的聲音,渾身冷汗直下。
顧绛冷笑道:“你如果劫的是那些貪官的船,殺的是他們手下的人,我還看得起你,但你今日可以橫刀向這些曾與你一樣的人,明天就能為了登高位反刀向故舊兄弟。”
“既然你生于水上,那就死在水中好了,下輩子長長記性,不要做數典忘祖的事情。”
這些分舵的人大多沒有見過關七,那些見過他的,也只有原本勢力被剿滅,更換牆頭時見到這位七聖主,一開始他們還對迷天盟心存畏懼,對關七的規矩不敢不從,但自從迷天盟內生亂,這些遠離權利中心的分舵就起了異心。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遠在汴京的關七會突然出現在江上,身邊還帶着數百人。
闵進袖着手冷聲道:“七聖爺,您不必操心,這些人交給我,一個月我一定把他們的骨頭捋順了。”
顧绛點點頭:“我擴張迷天盟多年,就是為了有足夠的人手,如今迷天盟的規模已經到了一定的極限,想要再擴大,就要停下來整治,長江水道連通南北,十分重要。”
闵進垂首應道:“是。我知道這是七爺的大計,會用心做好。”
顧绛領着闵進走到船頭,看着那些人被點了穴道,捆好手腳,連帶石頭一起沉下去的位置,說道:“阿進,你還記得我當年和你說的話嗎?”
闵進沉聲道:“記得,除非我死,絕不會忘。七爺說這天下已經到了傾塌的時候,總要有人去做一些事,我的武功雖然不錯,但對這個世道而言,我什麽也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跟随能夠做下大事的人。”
大事,什麽才是闵進口中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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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天六聖中,大聖主顏鶴發為人忠義重情,但他也是個聰明人,有上了年紀後的保守,看慣了這些年江湖上的風風雨雨,如果可以,他更想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顧绛相信他的聰明和穩重,打算把京師的殘局交給他,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原本的顏鶴發在被蘇夢枕打動後投入金風細雨樓,甚至在蘇夢枕明顯失勢的情況下,依舊願意在白愁飛叛亂時,獨自守在江邊為蘇夢枕斷後,死在白愁飛手中。
若不是關木旦的神智出了問題,他本不至于背離這位已經被人操控的七聖主。
比起聰敏愛才的任鬼神,一心習武的鄧蒼生,剩下的三位聖主才是關木旦的死忠,所以在旁人試圖侵蝕迷天盟的勢力時,這三人才非死不可,後被“鐵樹開花”兄弟所趁,成為了五聖主和六聖主。
顏鶴發見事不可為便明哲保身,引進朱小腰為臂助,可闵進明知不可為,依舊死守關七和迷天盟,才會事敗身死。
正是為了關木旦曾經許諾給他的“大事”。
顧绛不知道原本會發生的事,但他明白手底下六個人誰可以做什麽事。
闵進穩重冷靜,且有才智,江南的大局可以由他主導,鄧蒼生是個愣子,任鬼神的心思又太活,這兩人雖不會想太多,但也不堪大用,适合留在迷天盟內輔佐顏鶴發與另外兩家周旋,而呂破軍和張紛燕兩人最為年輕,他打算帶他們去北方。
顧绛不可能在江南明橋明碼地和宋朝對着幹,他打算在江南以營生為主,盡力保存民力,手下江湖高手專和那些貪官污吏作對,只有維護好江南的民生運行,才能繼續源源不斷地從海上獲利,有錢供養軍隊。
在有武功的世界背景下,戰争也會随之變得畫風奇怪起來,《天龍》中虛竹和段譽兩人能穿過千軍萬馬,輕易抓住耶律洪基,逼他此生不發兵攻宋,就是這裏,宋徽宗趙佶坐在重重守衛的大內,也三天兩頭招惹人來刺殺他,絕滅王楚相玉已經刺殺過他一回了,顧绛看長孫飛虹的宿命,也是一步步從殺蔡京必然走向殺皇帝。
也不知道現在趙佶手下的那些人截殺住簡王沒有,要是楚相玉投奔女真失敗,八成又要折返回來找趙佶的麻煩。
可見一個世界的武道越昌盛,武林高手所能達到的境界越高,他們對局勢的影響越大,甚至可以直接威脅到封建時代的國家天子。
蕭秋水最後一次出現在江湖,以一聲悲嘯引九天雷落,顧绛若是全力催發劍氣,也足以一人敵對萬人。
顧绛有時會想,若是到了能夠憑武功破碎虛空的世界,那最頂尖的高手當真可以靠自己的武力就影響整個天下的局勢。
那樣,他們和普通人之間的區別,猶如天壤,他們可以操控天下,一念起便兵劫起,以蒼生來踐行自己的道路也不是不可能。
人命如草芥,蒼生似蝼蟻,随手就能調動天地之力生殺予奪,那于天下而言,他們是人世仙神,還是人中妖魔?
一個習得武功後得勢的普通江湖人,都會因為貪念而欺壓自己當初的鄉鄰,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以他的想法影響着萬萬人的命運?
大概,這才是白玉镯一定要他明白何為“情”的緣故。
親情源于血脈,友情因為相知,唯獨愛情來得無根無由,只是發自于心的感情,就像他不會與所有人都有血脈聯系,天底下能和他相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仙者,山中人;魔者,磨道鬼;神者,禮可申,唯以大愛庇護蒼生。
不明白何為“情”,何為“愛”,便無法真正“通神”。
人若無情,便與草木無異,神若無愛,便與妖鬼一般。
顧绛大可以不管這天下如何,反正無論到了什麽時候,他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他也可以不必管這江南的百姓,劫走貪官的搜刮所得納為己用,哪怕他們轉頭又為了交差而去對百姓施暴,但這又與他有什麽關系呢?
他也可以不管這些宋臣的想法,直接殺了趙佶,扶持傀儡,做個手藝精巧的縫補匠,反正他做好了手裏的事,以後的事讓後人自己去解決。
他甚至可以破罐子破摔,就學方臘在這江南之地飽受摧殘後攜民憤起兵,對內鏖戰,不管金國,甚至在金國攻破汴梁時,趁機北上,如果真這樣,想必和他互相消耗的北宋會比歷史上更容易被金國所動搖,也會放任宋人被金國騎兵踏碎繁華,擄掠燒殺,成為亡國之人,可這本就是宋人的選擇、歷史的走向。
他大可不必這樣耗費心力。
在《天龍》時,他不也看着各國邊疆上彼此征伐,明知道未來的結局,而毫無動作,只想看顧一個靈鹫宮,修好自己的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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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微微擡頭,看着江邊的風景,遠處的漁船上有人聲傳來,更遠的地方是青山隐隐,人跡往來,每一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奔波,日複一日。
江中的“龍女”不會回應向她叩拜的船夫,天下百姓也不會明白,他為何要開此人道殺機,驚破江南江北。
顧绛嘆道:“愛一人,而愛萬民,憐吾子,而憐百姓,一心所發,并無異同。”
闵進道:“是。因此這天下,只有您才配被尊稱一聲‘聖主’。”
顧绛笑了一聲,轉而道:“阿進,這一步踏出,就再無回頭之路了,這江南暗潮湧動,好手衆多,我也會有分身乏術時,不能保證你的性命安全。”
闵進也笑了,他很少笑,因為他自幼家貧,生得瘦弱,江湖上一開始稱他“長尾煞星”,是人在譏笑他形貌如猴,後來他在江湖上站穩了腳跟,才換了“金面獸”這個外號。
他平靜回道:“七聖主,江湖本就是一條不歸路,像咱們這樣過不下去而混了江湖的人,更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老死在床榻之上。我下定決心跟随您的時候,這條命就已經交給您了,若我能為您心中的宏圖做出一點助力,便此生無憾。”
像闵進這樣曾經一無所有的人,天下有太多太多了,他們立足不過寸土,頭頂不過片瓦,一日不過三餐,卻茕茕孑立,無處安身。
除非那些江湖世家子弟,哪個家有閑財田地、要種地買賣、養父母妻兒的人會跑來做一個朝不保夕的江湖人呢?
更不要說那些書香世家,官宦之後,鐘鳴鼎食的大戶,他們的一生在風花雪月的詩詞唱和裏,在官場鬥争的汲汲營營中,就算偶然看見了底層人的些許悲苦,也不過感嘆兩聲,施舍一二,誰又真的改變了這吃人的世道?
他們依舊可以繼續去過逍遙自在的生活。
闵進知道,七聖爺一度也可以去過那樣的日子,如果他放棄迷天盟,和溫姑娘一起離開,就像方歌吟大俠夫妻倆一樣,教點門人弟子,随心所欲地游歷江湖,大小姐也能在父母俱全的家裏千嬌百寵地長大,這難道不是許多人所追求的人生了嗎?
可七聖爺最終選擇了放下,他放下了溫姑娘,也放下了韋三青、方歌吟一樣的去路。
那他們這些人,又有什麽理由不為此肝腦塗地呢?
闵進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顧绛也不必再多言,幹脆說起了正事:“武林十三家中,霹靂堂雷家腐朽得最厲害,溫家的人心最散,唐家內,老太太和老公公兩支相争,而雷家的火器,溫家的毒藥,唐家的機關卻是緊要,多收攏些這三家的人。”
闵進點頭應是。
“既然要收攏他們的人手為己用,難免起沖突,何況你家姑爺不喜歡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日後遲早要和六分半堂火并,到那時,咱們也難免要和霹靂堂做過一場,溫家的立場搖擺不可信,倒是唐家可以選擇更講信義的一方結成盟友,扶其上位。”
顧绛想了想這段日子看的情報,然後道:“若要在十三家中選一個真正的盟友,還是‘下三濫’何家更合适。”
何家名為“下三濫”,門人弟子多為雞鳴狗盜、跳梁躍貨之徒,他們手段雖為小技,但何家的人多為正派,他們是因為不滿趙佶和蔡京迫害賢良的行為,出手力保,才導致趙佶禦批了他家為“下三濫”,令他們永世不得脫籍,還一連令人殺了他們幾位當家。
可見趙佶對這一家的不滿,但如此何家依舊如故。
正巧,顧绛就喜歡和趙佶作對、并耿着硬骨頭要犟到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