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22
諸葛正我在盡力調息恢複,他當然不是完全依靠關七解決問題,自在門的二舒一石都還在東南,最重要的是,他的大師兄葉哀禪,如今的懶殘大師也為了東南百姓出面主掌局面了。
身為自在門的大師兄,葉哀禪的才智不遜于諸葛正我,他極擅于易容模仿,此時正頂了諸葛正我的模樣和那些官員周旋,和他那個品格豪邁的徒弟沈虎禪不一樣,葉哀禪頗有幾分王憐花的做派,其人氣質詭豔,氣概慷慨,若非看透世事出了家,如今也是一方豪雄。
再有闵進等人在民間配合,東南那邊不必擔憂。
反而是凄涼王。
盛崖餘的想法很清楚,既然凄涼王要殺他,那和自己對陣時一定會手段盡出,試圖在諸葛神侯的狀态回轉之前殺了他,而盛崖餘也可以借此試探出如今凄涼王的本事,同時傾力傷到長孫飛虹。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長孫飛虹是天下前列的絕世高手,所以和他交手時想什麽套招、取巧都是自尋死路,只有拼盡全力,才能拼出一條生路!
盛崖餘挑槍直刺而出,十近衛中兩人跟他一齊上前,雪亮長刀氣勁交織,四人兩兩繞側突襲,剩下四人甩出袖箭,并同時架起機關弓弩連射。
凄涼王贊了一聲:“好。”
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十人所學的是同一套刀法,沒有多麽精妙的招式,以兩人配合為主,交互主攻,一人向前,另一人就回守,雙刀補進,大開大合,最是适合在戰場上殺敵自保。
而帶動他們陣勢變幻的正是直面凄涼王的盛崖餘。
槍為百兵之王,其精要在于一往無回,剛柔相濟,盛崖餘手中的銀槍疾若雷霆,渾厚的內力催動槍勁激起風聲獵獵,連月光都染上了蕭寒。
槍若游龍,刀氣成網,配合得天衣無縫。
長孫飛虹感嘆着,語調凄凄,于是一陣凄涼風雨便在他指掌間落下。
網雖然密,終有漏洞,怎麽能兜住晚來的風雨?
長孫飛虹氣定神閑地穿過刀網,他的指尖在漏洞中點過,一陣乒鈴乓啷響起,他指尖的槍氣擊中繞側的三人倒飛而出,奪下四把長刀被抛擲在地,只有李清酒身法最為靈活,雖然被奪走了刀,卻閃躲開了這一指,于長孫飛虹身後扣動機關,瞄準他身後要穴,凄涼王頭也不回,機關就被他身周真氣反震開去。
若是他們全隊在此,第一批人倒回,立刻就有四人補上,繼續襲擾,可惜了,他們只有十人在此。
李清酒高聲提醒道:“小心!”
凄涼王已經到了盛崖餘身前。
姜六行橫刀如水,一重重堆疊劈進,他是十人中內力最深的一個,才能在凄涼王的威勢前站住,還搶招上前,呂薄冰配合他專攻敵人防守薄弱處。
他們殺過不少宿将,但這一次他們面對的是凄涼王,長孫飛虹站在他們面前,卻好像身在空處,凄冷到了絕處,便是空無,他或許并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人間的一場風雨,疏忽而來,避無可避。
就在他一掌要落在姜六行胸前要穴上時,一道銀光如練,撞入這場風雨中。
凄涼王終于停下了腳步。
十八娘的右手被槍氣穿透,她壓制着體內的傷,左手提刀,攻向凄涼王,依舊沒能傷到他,卻被随手一掌震開,再度牽動內傷。
她是第一次和這樣等級的高手對招,兵對兵,将對将,在戰場上,每一次敵方最強的高手都會被關木旦斬殺,主将一死,底下人願意繼續死戰的就不多了,所以他們雖然殺了不少高手,但确實對這些宗師能有多強,沒有确切的概念。
哪怕有人說過,絕滅王楚相玉穿過兩千禁軍襲殺趙宋天子,他們也會覺得這話有誇大處,且禁軍的身手一般,事實上,皇宮中的禁軍是經過諸葛正我傳授的,能夠駐守皇宮的禁軍更是禁軍中的高手。
他們不知道這些絕頂高手有多強,也就無法理解,輕松将這些宿将斬于馬下的關七處于什麽樣的境界。
所以凄涼王才會說,這些孩子和關七沒什麽交集。
直到今夜他們直面帶着殺意的長孫飛虹,若不是他一心殺盛崖餘,無心多傷旁人,他們大概在一個照面時就被重傷了。
十八娘拄着長刀,喉中鮮血止不住地上湧,面對這樣的力量時,所有的計謀、籌劃都成了無用功,她恍惚間想起關爺曾讓手下七将随意圍攻自己,蕭相景嬉笑着說,自己要是偷襲傷到聖主怎麽辦?
一人一刀站在場中的關木旦道:“你若能偷襲傷到我,也是你的本事。”
是啊,面對這樣的高手,連偷襲傷到他們,都是本事。
若不是有公子主攻,他們只怕一個都挨不到凄涼王。
她的視線模糊,已經看不清場中的情形,只覺得兩團顏色在不斷相接,如果說凄涼王是一場凄冷的風雨,傷人傷己,那盛崖餘就是一地冰冷的清霜,殺意凜然。
他的輕功高絕,招式精妙,最重要的是他有和關七交手的經驗,知道什麽時候決不能硬接,一時間,凄涼王還真拿不下他,還被這年輕小輩以傷換傷了。
長孫飛虹一掌拍出,他的武功早入化境,不需要兵刃,因為他自身就是兵刃,揮灑間都是槍意、槍氣,空無已空,便無處不在,比起他,盛崖餘還太年少,就像一條剛剛生出角的銀龍,再有十招,他就能掐住對方的七寸了。
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素白的手劈開了空無,與長孫飛虹對了一掌,凄涼王終于後退了一步。
諸葛正我一手攙着盛崖餘,讓近衛護着他後退,一邊邁步上前,他其實十分疲憊,這種疲憊不僅在于體力上,更在心。
東南一行,他看見了太多太多,腐敗的朝廷,貪污的官吏,昏庸的帝王,一重重壓在百姓的身上,最終導致亂事爆發,這是百姓的過錯嗎?不,這是官逼民反。
他卻要受命去平定叛亂,讓那些拿起武器為自己讨一個公道的人放下武器,承諾自己會給他們一個公道,他們信了諸葛正我,卻死在了平叛的童貫等人手中,于是他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他可不可以不做?也不可以,他若是不從皇命,就是将把柄送到了蔡京手上,他們會齊心協力逼他退出朝堂,到時候他誰也保護不了,無論是自在門的人,還是自己清流一黨的朋友,都會被陷害,從此朝廷徹底落入蔡氏一黨手中,百姓連喘氣的空餘都失去,更多好人都會遭受迫害。
諸葛正我進退兩難。
人生在世,最重家國,可站在東南的血泊中,哪裏才是他的家國?
這種心境上的消磨對精神的打擊是十分可怕的,諸葛正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力不從心,堪稱狼狽地連夜離開東南,來救崖餘這些孩子。
當他來到這裏,見到的卻是本該作為朋友的凄涼王,這種疲憊又翻湧上來。
他本以為自己和長孫飛虹雖然不在同一條道路上,但道不同也有可以相謀的地方,結果終要拔刀相向。
自在門,自在心,大自在者不入門。
他們這些人,終究得不到真自在。
諸葛正我的情勢俞沉,他身周的氣勢就俞重,重到風都停止,只有雨還在下。
越下越大,越下越冷。
凄涼王望着他,神情悲涼寂寞到了極點,諸葛正我的面上依舊帶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間都是疲倦。
他們都是經歷哲宗一朝進入徽宗一朝的,眼看着大亂起落,希望生,又希望滅,江山崩頹,大廈将傾,一身落魄。
諸葛正我道:“長孫兄,你還是放下吧。”
長孫飛虹道:“這局不是我布,但我已入局,有些事我總要去做。”
諸葛正我道:“什麽樣的事,才要你屠戮無辜去做到?”
長孫飛虹道:“這是我要做之事的門檻,不邁過去,不成大事。”
諸葛正我道:“世間有那麽多通向目的的道路,為什麽一定要走這一條?”
長孫飛虹道:“你也有很多選擇,為什麽一定要死守着這一條呢?”
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諸葛正我腳下一個踉跄,拳腳間仿佛虛軟無力,凄涼王卻神情驟變,他死死盯着諸葛正我的招式,精力過于集中,以至于額間隐隐冒汗。
有神而無氣,有氣則無力,有力卻無勁,是“失神引”。
武功練到他們這個境界,早已超出了招式的限制,武功要契合心境、意境、身體狀态,才是高明,所以關七的武功超然高邈,如神似魔,長孫飛虹的武功凄涼蝕骨,橫蓋空無。
“失神引”并不是諸葛正我最強的武功,但絕對是最契合他此刻心境的武功,所以他出手時,連時間、空間、生命都有凝結的跡象!
長孫飛虹長嘯一聲,撲向諸葛神侯。
在場外人的眼中,他們仿佛撞在一處,給了彼此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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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純給了溫柔一個溫柔的擁抱。
白愁飛看着她們倆,一貫傲慢的神情都軟化下來,他是個自傲至極的人,這段時間江上同行,是他少有的快樂時光,笑多了,以至于他看起來都沒那麽高傲了。
王小石看了看白愁飛,又看向田純,他對白愁飛的心思十分了解,知道秉性高傲的白愁飛對田純的心動愛慕,這其實很能理解,王小石喜歡溫柔,但也不能否認田純在很多地方比溫柔讨喜得多,比起聰慧美麗的田純,溫柔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做事任性,很少為別人的感受着想,只随着自己的心意來。
而且她也不夠聰明。
驕傲如白愁飛會喜歡田純,而不是溫柔,再正常不過了。
但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接田純的人已經來了,離開這個渡口,他們就要各奔東西,将來也不知道會不會相見。
白愁飛雖然會為田純心動,但也沒有為了追求佳人,放棄自己去京師尋找出頭之機的野望,加上想去京師看一看的王小石和去找師兄的溫柔,他們三人繼續同行。
王小石遙遙望見一對夫妻在等田純,那女子美得像一抹晚霞,雖然已經上了點年紀,但歲月沒有奪去她的魅力,反而沉澱出沉靜的柔媚風情,她身邊的男子應該是她的丈夫,氣度灑脫,氣質清逸,含笑看着田純一行人,甚至朝着王小石等人微微點頭示意。
溫柔“噫”了一聲,她見到那對夫妻,覺得有些眼熟,但翻遍記憶裏角落都沒找到相對應的人,便放棄了。
反而是白愁飛忽然隐隐色變,溫柔望着田純,餘光卻一直關注着白愁飛,便問道:“那就是純姐父親的朋友嗎?大白菜你是不是認識人家?”
白愁飛冷冷道:“不認識。天底下那麽多人,我難道都認識?”
王小石見白愁飛冷言冷語又要惹得溫柔生氣,連忙插話進來:“好了好了,咱們下一次見到田純,當面問她不就好了嗎?”
說到下次見面,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了片刻,王小石笑道:“嘿呀,江湖有相逢,我相信咱們的緣分很深,一定會再遇見的。”
……
桑小娥拉着面前女孩兒的手,喜不自勝,她和溫小白相識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和關七的女兒,竟和她母親年輕時一個模樣,而且比起溫小白的驕傲,溫純更柔和內斂,彬彬有禮,她向兩位長輩斂袖鞠身道:“溫純見過方大俠、桑女俠。”
方歌吟笑道:“別人叫一聲‘大俠’只是虛話,我比你父親還年長一些,你喚我一聲‘伯伯’就是了。”
溫純從善如流:“是,有勞方伯伯和桑姨照顧了。”
桑小娥理了理溫純的鬓發,沒有提溫小白的事,只笑吟吟道:“好孩子,不必如此多禮,之前我中毒,要不是你父親幫忙,險些送了性命,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該是我承你父親的情才是,你要是再和我客氣,就生疏了。這次返京咱們去看小看,順路同行,哪有什麽照顧不照顧的,你舟車勞累,先去落腳處歇一歇吧。”
溫純點頭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