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22(完)
阿純是顧绛的女兒。
顧绛和她的母親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緣分,可彼此性格不合,對方把女兒留給他妹夫,就獨自離開了,現在還過着藝術家周游世界的生活,沒有再見過他們一次。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女子一只手摟着阿純,也探身過來向他招手,是他的妹妹昭弟,自從和丈夫離婚後,她專心經營手裏的事業,阿純是她的繼承人,一直跟在她身邊。
顧绛坐上了她們的車。
昭弟手裏捧着一袋桂花糕,回頭分給他:“我們路過你大學門口,看到有賣桂花糕的,就去買了一袋,我嘗着味道不錯,哥哥你試試。”
顧绛應聲拿了一塊,用紙袋包着碎屑,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可口,桂花的香氣和米粉的香融為一體,沁人心扉,和他記憶中的味道一樣。
昭弟顯然也是這麽覺得的:“是不是和我們小時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樣?”
顧绛看着妹妹的笑臉,輕聲問道:“昭弟,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昭弟一邊應着給阿純留一點嘗嘗,一邊回頭道:“我當然開心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其實大可不必,離開雷損他們,我也過得很好,有你,有阿純,有我想做的事就夠了。”
“哥哥,你放心吧。”
顧绛又看了妹妹兩眼,轉而看向駕駛位上的女兒,阿純不喜歡過于嚴肅刻板的工作裝,她穿着輕盈漂亮的裙子,長發盤成精巧的發髻,和師弟妹的女兒阿蘿一樣,她是個很愛美的姑娘。
知識、財富、美麗,即便沒有母親,昭弟的存在也填補了她童年缺失的一環,充足的物質和精神讓她能自信、自由地追尋自我。
她是個不婚主義者,但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兩人聚少離多,感情卻始終很好,愛情是她生命中豐富的一部分,不像她的母親那樣占據太多,在顧绛看來是一件好事。
阿純總是能把自己安排得很妥當,不需要他來操心的。
搭了女兒的順風車回到自己挂職的大學,迎面遇上了一起下班的同事,顧绛見到跟在老朋友身後的年輕人,崖餘這孩子本是他的學生,後來轉去了司法系統,顧绛不會阻攔他走上自己選定的道路。
對面也見到了顧绛,雖然不再跟着顧老師搞研究,但他依舊把顧绛看做自己的恩師,幾步上前來問候:“許久不見您了,您的身體可還安好?”
顧绛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兩眼:“我的身體比你好得多,你如今做這個勞力更勞心的工作,才要多多保重自己,多和你的同事、老師交流,別和以前一樣,一個人想不透鑽牛角尖。”
師生二人談了談近況,顧绛還要去研究室,沒有多說什麽,和衆人打了個招呼就繼續走了。
一路上他還見到了不少學生和朋友,他們都神采奕奕地和他問好,然後向自己的目的地前行。
多麽悠閑而美好的一天,作為一個人來說,在自己鑽研的項目上有所成就,桃李滿天下,摯交好友投契,家庭美滿幸福,還有精力花在自己的愛好上,這樣應該滿足了。
他還要去進行實驗的下一步嗎?
之所以獨自趁着人少的時候來為實驗收尾,就是因為他知道,這一步是有危險的,可是隔着防護措施,他又沒有辦法第一時間觀察到其中的變化。
明明他已經什麽都有了,哪怕是想想那些關心他的人,似乎也應該謹慎保守一些,珍重自己的性命才是。
可他走向研究室的腳步沒有半點動搖。
顧绛仿佛有一種預感,這預感警告他這一次嘗試一定會失敗,他一定會把命送在這場實驗事故中,到時候,他擁有的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人死了,就失去了所有,你做過什麽,留下什麽,都屬于生者,和死去的你毫無關系。
顧绛打開實驗室的門,按部就班地清理自身,換上規定的實驗服,他慢慢地戴上手套,對那不知何來的預感說:我在這個項目上花了将近十年的時間,現在我只想知道,最後的結果怎麽樣,至于死——
人,哪有不死的呢?
就像他的幾位老師,他們無不是萬裏挑一的人傑,可都在這條道路上耗盡了此生。
他有什麽理由例外?
誠然,他是個極重責任的人,在很多年裏,他都依靠社會規則的約束和自身責任感的反饋,來給自己畫下行事的規範,這幫助他更好地融入社會,以責任的觀念來看,他現在的舉動是違背原則的,輕易冒險,将自己置身險境中,是對自己、也對家人、朋友的不負責任。
可總有些時候,為了一些事情,人會打破自己一貫的行事準則。
或者說,在這一刻,他真正釋放了自我。
顧绛重複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步驟,最終,他的手放在了執行按鈕上。
靈性的預警如果有聲響,此刻一定已經尖叫成了一片,那是人求生的本能。
顧绛在按下那個按鈕時,心中忽然明悟過來。
真正的顧绛在現代社會是什麽樣的?他出生沒多久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是誰并不清楚,他被送到政府名下的福利院裏,和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一起長大。
因為天生的情感缺失和高智商,他自幼就不合群,在缺乏理智和自控能力、成天情緒激動的孩子中,他是個孤僻到怪異的小孩,直到進入學校,他的頭腦讓他擁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并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明白了該如何生存。
長大後的他其實已經和尋常人沒什麽區別,他會和普通年輕人一樣看雜書、吐槽,時不時冒出一些逗樂子的想法,他甚至比那些貪婪陰損的人更有原則。
可他始終是孤獨的,他沒有家人,也沒有真正談得來的朋友,在社會化的外殼下,那雙孩提時安靜漠然的眼睛,依舊無聲看着這個世界。
直到按下那個按鈕的瞬間。
刺目的光在他眼前爆炸開,他的心底卻這樣平靜,沒有半點不甘、恐懼、愧疚、憤恨,更沒有對人世的不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探索未知的道路上,人類必然會付出一定的代價,那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
當再一次回到選擇的起點,顧绛知道這是自己的意識下沉得太深了,深到近乎寂滅的程度,所以他求生的本能在這最後的時刻在試圖拉住他,用他生命中曾出現的那些人,用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聯系。
讓他們都出現在這最初的世界裏,努力挽留他下墜的意識和生命。
人世多麽美好,美景、美酒、美人,彈琴唱和,壯游山河,他可以去結交更多的朋友,培養更多的同路人,甚至去尋找一個攜手相伴的愛侶。
為了那個虛無缥缈的“道”,付出性命,這真的值得嗎?
顧绛看着那如意料之中,再一次炸裂開的白光,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無聊,哪怕比起自己曾經枯燥的現代生活,這一路他經歷了許多,也擁有了許多,但他的想法從未變過。
他要向前走,前方如果有路,就尋跡而去,如果沒有路,就自己鑿開道路,如果這需要他付出必然的代價,那他就在此刻付出代價。
熾烈的白光刺激得他失去了視野,也失去了最後的一絲感覺。
坐在雪山之巅的男子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座冰雕,心雖然還在跳動,呼吸還在繼續,可這具身軀內的精神幾乎消失。
是消失了嗎?還是徹底融入了心境的山河中?!
那炸開的白光猛然回縮,凝固,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球!
顧绛再一次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無數的火球在虛空中漂浮,就像有無數個恒星在燃燒!身着戰甲的神人騎着魔龍飛入一個巨大的火球中,又從中飛出。
那令他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石壁圖刻,終于給出了答案。
《戰神圖錄》的第一幅圖和最後一幅圖,記載的是戰神入世,和破碎虛空!
那火球就是世界,無數個火球就是無數個在膨脹、燃燒的世界。
留下這幅圖錄的前人,希望後來者如同一飛驚天的大雁,突破世界的壁壘,走出這千千萬萬的火球,走出這場不熄的沉夢。
而他,已經抓到了撕開虛空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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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小廟外,風雨驟起。
吃着幹糧的藏僧坐在火堆旁,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欣喜的笑容,一旁生火的少年難得見他如此喜形于色,不由開口道:“你怎麽這麽高興?”
鷹緣咽下口中的幹糧回道:“苦海無邊,能見一人超脫,抵達彼岸,便值得歡喜無盡。”
少年其實不太明白鷹緣說的話,他失去幼弟後獨自行走江湖,如今天下大亂,各處豪雄紛紛自立,他也有心建立起自己的勢力,倒不是為了争奪權位,而是輔助自己習武。
他早早看透了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男女情愛,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只有武道恒昌。
等他把這老喇嘛送回藏地,自己就去闖蕩一番聲名,畢竟,要不是因為鷹緣,他就見不到龐斑,無法見識武道之極的風範,立下此心此願,他欠這老喇嘛一回,将這個沒有半點武功的活佛送到,算是還了這樁人情。
想到藏地,少年開口問道:“據說,大雪山上下來了幾位密宗的法王,來到中原,追尋那位慈航靜齋傳人的蹤跡,将她逼回了山中,你和那些法王同出一脈,他們的武功能勝過慈航靜齋的傳人,比起魔師如何?”
鷹緣慈和地笑道:“慈航靜齋與魔門也有宿怨,那言姑娘下山時,龐斑去找她的麻煩了嗎?”
少年了然:“沒有,因為他從未将對方視為威脅,也就不必急匆匆威逼對方退讓。”
真正的絕世高手不會為旁人所動,他就端坐在那裏,等着後來者走到他的面前。
似是看出了少年的想法,鷹緣笑着擺了擺手:“你不要想着一朝武功大成,前去挑戰他了,你未來的對手另有其人。”
“那龐斑呢?”
火光照着鷹緣孩子般澄澈的眼睛,光彩熠熠:“他呀,他要走了,我答應過,等到這一日,我一定去見他最後一面、也為他送別。”
少年一時也沉默下來,望着火堆,良久才問道:“他走了,那我的對手在何方呢?”
語氣竟有些惆悵、寂寥。
鷹緣沒有回答他,只是含笑垂下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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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雪山上,顧绛在一片雷聲中站起了身。
之前還晴朗光耀,碧空如洗的天幕,此刻已經被滾滾的烏雲籠罩,大雪如同從雲層中傾倒下來,伴随着雲層摩擦爆發出的轟轟雷聲,甚至引起了山中雪崩!
雪塵在狂風中彙成雲煙,呼嘯奔騰,如龍蛇游走。
顧绛身處極高處,仿佛陷入了重雲之中,狂風暴雪的聲勢已經到了令人驚懼的程度,仿佛要摧毀世間一切有形之物,讓天地重歸混沌。
然而,顧绛和他腳下的山峰一樣,巋然不動地伫立着。
他臉上淡淡的微笑,甚至在這飓風中越來越深,最終放聲長笑,即便是在天災般的風雷聲中,他的笑聲依舊清晰可聞。
“我明白了,明白了。”
顧绛拂袖,展開自己的心境,那始終被夜色籠罩的山河中,竟懸挂起一輪如火球燃燒的紅日!
日月輪轉,萬物生發,蔥茏的草木遍染蒼山,心境的主人從死境中脫出,走入真正的生。
這是一種心靈上極大的歡喜,使他內外明澈。
人降生到這世上時,發出的是哭聲,那是蒙昧的、茫然的、無所适從的哭泣,而當你終于看清這個世界、明白人之所在、道之所在,你就會發出笑聲。
在他徹底敞開的心神中,顧绛見到了鷹緣,隔着微微的火光,穿越時空的限制,聽見他蒼老的聲音:“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顧绛随手從心境中折下一枝桃花,它開得如此鮮活燦爛:“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鷹緣雙手合十,向他行禮道賀:“恭喜施主。”
顧绛将手中的桃花枝遞給他,笑道:“你來見我最後一面,便是為了道賀。”
鷹緣接過桃枝,低聲誦道:“鷹緣、因緣,我與施主命中有此宿緣,為閣下見證。”
顧绛輕嘆:“百年修魔,百年修道,六十載家國,三萬裏山河,長路迢迢。”
鷹緣道:“修得自性,修得自然,名缰利鎖開,聲色萬象消,破碎虛空。”
兩人齊齊一笑,顧绛擡手,白光在他指尖閃過,一瞬間照得天地皆白。
光芒消散後,雪峰上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白雪飄飄,亘古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