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0
“所以說,現在京師內的氛圍十分緊張了?”
穿着青色簡樸僧袍的女子笑問道,她其實對這些俗事已經不感興趣了,只是閑聊搭了句話。
這是一個容貌絕麗的女子,即便是寬大古樸的僧袍也壓不住她眉宇間的豔色,和淡淡的倦,這倦意讓她更美,更曼麗,她的聲音清脆慵懶,仿佛牆角獨自在雨露中盛開的薔薇。
她的名字同樣很美,叫做“唐見青”,是蜀中唐門的傑出人物,多年前她愛上了雷震雷,這段感情終究以失敗告終,唐見青由此出家在小天山報地獄寺,人稱紅袖神尼。
紅袖神尼看着坐在榻上給一男童把脈的白衣男子,心中暗贊,她和溫家溫晚、雷家雷滿堂、班家班搬辦自幼相識,原本關系時好時壞,直到四人認識了蘇幕遮,以他的溫和寬厚從中斡旋,使得他們五個成為了最知心的朋友。
所以蘇幕遮的兒子在她看來,和自己的孩子也沒什麽區別。
當年他們五人因為各種緣由散去,離開前,各自出力制造了一個枕頭送給蘇幕遮,那便是“夢枕”,蘇夢枕的“夢枕”。
紅袖神尼的目光從這位京城來客的身上,轉回了自己徒兒的身上,這孩子是個奇才,八歲就已能通讀文字,十歲看遍史書兵書、河洛易理,溫晚多次勸她收下這個徒弟,她到底看在這孩子根骨過人上收了他做弟子,打破了報地獄寺只收女子的規矩。
可惜,就算是唐見青和溫晚,也治不了他出生就帶的病症,這些年他的病越來越嚴重,這樣下去只怕還要再生別的病來,真是天妒英才,就連紅袖神尼自己都不确定弟子能活多久。
溫晚接過唐見青的話,解釋道:“是。皇帝已經下令要攔截格殺叛逆了。”
洛陽王溫晚是個溫柔到有些溫吞的人,光看他本人,一點沒有絕頂高手的樣子,作為溫家“活字號”三大高手之一,溫晚會搬到洛陽就是因為其作風太過溫和,不為溫家所容,他的脾氣太好,以至于見到眼前的客人,也不會因為兩人之間的關聯生出別的想法,他只會自責慚愧,同時感謝對方願意千裏迢迢趕過來救治晚輩。
想到前些日子被方桑夫妻二人送到自己這裏就醫的溫小白,溫晚有些話想說,但他的身份尴尬,無從開口。
他和溫小白也有過一段感情,可他家中已經有了聯姻所娶的妻子,他和妻子雖然沒有感情,但她作為一個大家閨秀,謙良儉讓,從未做過錯事,小白不願意二女共侍一夫,他也不願意為了這段感情就和沒有犯錯的妻子和離,溫小白因而憤怒出走,去到京師見關昭弟散心,後來才認識了關七。
前些日子方歌吟和桑小娥夫妻倆送了身中劇毒的小白來求醫,出身溫家的溫晚是世間有數的解毒高手,但他也只能拔除小白身上的部分毒素,保住她的性命,沒有辦法徹底祛除毒根,小白不願回去拖累關木旦,已經答應了要和方歌吟夫妻倆雲游江湖。
沒想到,關七在這個時候來了。
同來的還有金風細雨樓的五大高手之一狂菊,狂菊已經把蘇幕遮的信送到了紅袖神尼手中,唐見青這才把溫晚叫來了。
溫晚心中嘆息,開口道:“關七聖在這個時候離開京師來給夢枕看病,想必京師中雖然緊張,卻并未掀起太大的風浪。”
關七收回把脈的手道:“以咱們這位官家的性格,他當然不會掀起太大風浪的,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害怕得緊,留諸葛正我日夜守着自己,若不是簡王也逃走了,他甚至不會讓人去阻攔截殺,能把絕滅王遠遠送走,哪怕是送到女真部去,也好過追回來殺自己不是?”
溫晚頓了一下,苦笑着搖了搖頭,唐見青也只是嗤笑了一聲,身為出家人,她已經厭倦了這些糟心事,反倒是年僅十歲的蘇夢枕開口道:“七聖的意思是,在官家眼裏,簡王比意圖刺殺今上的絕滅王還要重要?”
關七又看了這孩子一眼,因為一出生就中了“天下第六手”的陰寒掌力,若不是紅袖神尼和溫晚兩個人出手護着摯友的獨子,他當時就死了,如今他雖然活了下來,可活着的每一天也都是備受煎熬。
小小年紀就一臉病容,凄寒入骨,但他似乎對此已經習慣了,反而有種成年人都未必能有的坦然,心思尤其敏銳。
關七見他小大人樣,有心捉弄他一下,俨然道:“他們喚我‘七聖’正常,但你和阿純已經有了婚約,阿純是我的女兒,你自然不必和他們一樣稱呼,顯得生疏。”
蘇夢枕沉默了片刻,咳嗽起來,也不知他是真不舒服,還是年紀太小臉皮太薄,紅袖神尼在一旁笑出了聲,溫晚也眼中帶笑,夢枕是他看着長大的,小白的女兒阿純如果能嫁給他,當然是極好,溫晚是樂見這門婚事的。
而且說句小人之心的話,關木旦乃是天下一絕的高手,看樣子還精通醫理,若夢枕是他的半子,他總會盡力治好這個孩子,不讓自己女兒做個寡婦的。
果然,關七道:“你這身子骨是在襁褓中就落下病根,和先天有缺也沒什麽區別了,所以必須慢慢調養,就算日後治好了,也會有些畏寒虛弱,除非你的武功境界達到一定境界,能夠以自然之力補足自己的元氣。”
他取了桌上的紙筆,寫了一副藥方下來,遞給蘇夢枕身邊的随從:“三日一副,熬制兩次,早晚用藥,大概要吃上一年。”
對方忙不疊地接過來,神色歡喜不已,顯然是真心為蘇夢枕的病能好而開心。
關七笑了笑:“等你吃了第一劑,我用先天真氣為你打通身上的一些穴道,你可能要虛弱一陣子,然後就會漸漸好起來,幸虧你歲數不大,病症未深,否則要替你打通經脈,我都得費力不少。”
蘇夢枕鄭重行禮道:“有勞關叔父了。”
關七這次是真笑了起來,改口很快,很好,看着驕傲自持,但該低頭的地方,一定會低頭,行事有決斷,不像他爹那樣優柔,分不清利害,割不斷恩怨,把個人的感官帶入到處事中來。
上位者最重要的,就是在處理公事時抛開自己的情緒,蘇幕遮的仁心影響了決斷,這才是金風細雨樓明明在三家之中最得人心,卻無法發展壯大的根由。
若是來日這個孩子繼承了金風細雨樓——
關七忽然覺得,或許和蘇夢枕打交道,要比和他爹謀事更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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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蘇夢枕的病,溫晚出于好奇,就關七開出的藥方和他聊起了醫藥,醫毒不分家,嶺南老字號溫家乃是天下第一用毒名家,旗下又分四小家,溫晚所在的“活字號”最擅長解毒,他的解毒術也僅次于活字號首領溫暖三,是這一脈的真行家。
兩人一聊起來就知深淺,溫晚大感驚異,話題也漸漸從醫藥轉到了別處,蘇夢枕作為晚輩在一邊陪聽,發現這位世人眼中作風霸道的迷天盟盟主竟然醫蔔星象、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不由也加入到話題中來,慢慢的,溫晚發現自己反而插不進這兩人的話裏了。
他也不覺冷落,笑盈盈地和紅袖神尼喝着茶,夢枕的天份太高,他父親早就教不了他了,只能為他延請明師,師徒關系在這個時代形同父子,溫晚一開始也想過自己收他為徒,但一來他還是溫家的供奉,二來他的武功并不适合蘇夢枕,所以他才力勸唐見青收下蘇夢枕,将紅袖刀傳給他。
但唐見青也就只能教他武功,別的事情上,他們能幫到這個孩子的不多,所以他一直都很孤獨,很少有像今天這樣談興十足的模樣。
無論蘇夢枕說什麽,關七都能接上話,講起各種學問來都是旁征博引、鞭辟入裏,就連唐見青都聽得津津有味,蘇夢枕的“關叔父”也越叫越順口了。
這位關盟主當真是學究天人,更兼武功蓋世,氣度不凡,難怪小白會為他傾倒,那樣驕傲的一個姑娘,卻願意沒有名份就為人生下孩子。
溫晚有些難過,更多的是惆悵,當年的選擇也是他自己做下的,這一點他至今不後悔,哪怕他至今深愛着小白,但這世上除了情,還有義,他和妻子之間雖無男女之情,也該有同舟共濟的義在,締結婚盟是兩家的信義,他不能背棄。
或許是他的态度傷到了溫小白,才導致她再愛上關七後,生出一些偏激的念頭,非要關七在愛情和世俗責任之間分出一個輕重來,終究導致事情不可收拾。
溫晚看到了蘇幕遮信裏的描述,知道京城的變故,關昭弟給小白下毒,雷損殺了關昭弟,所以關七闖入六分半堂殺了雷損,他甚至不讓雷損和妹妹合葬,而是代替關昭弟寫了一封和離書,斷絕了兩人的關系。
由此也可見關七對這段感情的态度,他可以容忍小白鬧脾氣,小白失蹤了他一度走火入魔去找,但當小白把雷損扯進這件事裏,導致關昭弟身隕後,關七妹妹的死就成了他們倆之間永遠不可跨越的鴻溝。
或許關七依舊是愛小白的,但他也愛自己的妹妹,所以他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溫小白的兩段感情都以分離為結局,命運何其坎坷。
溫晚看着窗外的一叢青竹,見它随風簌簌,見它根根分明,它們都太直了,所以注定不會像藤蔓一樣糾纏相伴。
正如東坡先生的詞所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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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也覺得,人是很難得“全”的,蘇夢枕這個孩子過于聰明,多思耗損心神,偏偏他的身體還這樣差,耗到十二三歲就會累積成惡疾,簡直是一根蠟燭兩頭燒。
“其實如果不是你體內陰陽二氣已經失衡,我倒是有一門修養長生的武功可以教給你。”顧绛說的,自然是《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以他如今的境界已經不拘什麽武功招式了,《長春功》他也可以修改一些地方,去掉返老還童的效果,雖然這樣就不能長生不老了,但也能避免武功全失的缺陷。
只不過這門武功的核心在于修少陽三焦經,蘇夢枕這體內陰寒之氣過剩的樣子,經脈都受損了,哪裏還能修三焦經呢?
蘇夢枕道:“我若想修養圖長生,大可以什麽事都不管,做個清閑少爺,最能長壽,但我不是那樣的人。”
“哦?”顧绛漫不經心道,“那你想做什麽呢?”
蘇夢枕默然不語,良久才道:“我現在還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去做,等我的武功練好了,大概會去江湖上看一看,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顧绛道:“等你的武功練好,不是等身體養好一些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不惜身的聰明人。”
蘇夢枕的神情很淡,他遠比同齡的孩子要瘦得多,這具清瘦的身體裏裝着一個遠比蘇幕遮成熟冷靜的靈魂:“這天下就是有太多惜身的人了。文官懦弱,武官嚣悍,對外求和,卻欺壓弱小,壓榨不會威脅到他們的黎民百姓,逼得底下人也時時刻刻為自己打算,因為除了他們自己,不會再有別人為他們着想了。如此人人都為自己圖謀,想着長命百歲,子子孫孫,所以這世道才越來越難,難道還差一個我與他們同伍嗎?”
顧绛冷聲道:“你想兼濟天下,讓這世道天朗水清,很多人都曾這麽想,就連咱們這位皇帝剛即位時,也曾想過要有一番作為。”
蘇夢枕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說起了關七:“那迷天盟的關七聖,又想要做什麽呢?關叔父不顧後果地擴張迷天盟,收攏人手,攪得京師天翻地覆,難道僅僅是想做一方豪雄嗎?”
顧绛緩緩笑道:“我為什麽不可以是這麽想的呢?多少人汲汲營營一生,不就想要這樣的風光勢力嗎?”
蘇夢枕也輕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好形容近乎俊俏,眼中卻有幽焰寒火:“是,您當然可以。”
只是他不會相信。
顧绛心底“啧”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