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7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蘇幕遮的神态有些疲倦,他的武功本就不差,只是曾經許多年裏,他都只想着治病救人。
後來他從醫道改入殺道,又向自己的兒子學的刀法。沒有紅袖神尼唐見青的“柔豔”,也不似兒子蘇夢枕的“凄冷”,蘇幕遮的刀像一陣打在殘荷上的秋雨,漲滿了秋日的池塘,他眼中的火是離人舊夢裏共敘巴山的燭火,是明月高樓上訴不完的相思愁緒,溫和也滄桑。
面對這近乎嘆息的刀鋒,雷動天神情大變,見他鋒芒直取女嬰,連忙後退,他可以肯定迷天盟會顧及這個孩子,但金風細雨樓會嗎?
金風細雨樓和迷天盟的關系本就不怎麽樣,蘇幕遮向來看不慣他們“黑吃黑”的殺戮手段,所以,如果要結盟,金風細雨樓會選擇六分半堂,他也的确是這麽做的,但金風細雨樓結盟的對象具體是雷損還是雷震雷,都無所謂。
在雷損必然失勢的現在,若是幫不方便出手的雷震雷留下雷損,無疑是個向大雷神示好的機會。
何況雷損算計蘇幕遮在前,他回報在後,也是尋常。
這一刻,雷損心中浮現起“作繭自縛”四個字。
若他不是這麽貪,将金風細雨樓也卷進來,就不會有蘇幕遮這個原本的局外人攪合進來。
這一路走過來,他事事順心,排擠走雷陣雨,壓過雷震雷,連關七這樣的人物都被他騙得團團轉,近乎瘋魔地整天尋找小白,全忘了往日雄心。
他會掌握六分半堂,成為京師新的龍頭,最終成為整個江湖的黑、道霸主,他太順風順水了,這助長了他的野心和膽氣。
原本的雷損會在聽從蔡京的命令刺殺諸葛正我時,被他反震廢掉三根手指,這才真正遇到挫折,再在自己氣焰嚣張地殺死一個高官後,被逼得暫時放棄六分半堂的主位,扶持狄飛驚為大堂主,從而學會收斂。
而現在,面對關七、雷震雷和蘇遮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汲取教訓的機會了。
當然不會再有。
雷震雷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麽?!雷動天,你也是雷家的子弟,就做出這樣用婦孺威脅人的行徑嗎?你們要走,這裏絕沒有人阻攔,但是你得把孩子放下!”
他一聲“放下”如雷聲大震,雷動天一只手抱着孩子,一手運使“五雷天心”與蘇幕遮交手,蘇幕遮手中刀鋒不離孩子左右,他反而要護住這個籌碼,從而左右見绌,可關七依舊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顯然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的生死。
或許在關七看來,這根本就是溫小白和雷損生下的孩子,畢竟在溫小白生産時,她情緒脆弱,曾求雷損去告知關七,可雷損卻讓人去說,溫小白和雷損感情越來越好,從而刺激關木旦,他當時是信了的。
如今因為這兩個人,他唯一的妹妹死了,在關昭弟的死訊傳來時,他也徹底斬斷了自己和溫小白的感情。
君既無心我便休。
一旦他不再把溫小白放在心上,這世間于他還有什麽挂礙呢?
他就可以不再分心,全心全意地把武功練到更好、更高、更新、更絕!
關七的武功已經練到了頂峰,要再突破,只有如巅峰上的人向斷崖縱身一躍,要麽就此乘風而上,脫離所有桎梏,要麽摔下山去,粉身碎骨。
曾經迷天盟牽絆住了他的腳步,後來,他為了溫小白不再糾結于江山風雨,終于,他連溫小白都全然放下。
那就是縱身一躍的時候了。
關七一道劍氣直襲向雷損,朗聲道:“你不是想殺我?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們一起上吧!”
白衣人縱橫如飛,穿過場中,回身一掌将長孫飛虹擊退,順勢再退三分,一腳踏在堂屋前柱上借力,随手揮灑間,浩然劍氣充盈天地,肆無忌憚地爆裂開,整個內堂都轟然塌下,阻斷了退路。
他掠過雷動天身側,就在雷動天以指掌抵住蘇幕遮刀鋒時,長袖一展,将他懷中的孩子卷了過去,又随手丢給跟在蘇幕遮身後的沃夫子,驚得他連忙雙手抱住孩子,所幸關七的氣勢滔天,但力道控制得極好,根本沒有傷到脆弱的幼兒分毫。
關七搶回了孩子,并沒有和蘇幕遮聯手殺人的意思,足不點地又向雷損的方向去。
長孫飛虹沒有在他搶孩子時出手阻攔,但見他攻向雷損,還是有點惱怒地阻止道:“我與七聖的比鬥還未結束,你要再把雷損卷進來,是瞧不起我長孫飛虹嗎?”
關七笑道:“瞧不起你?我若瞧不起人,人便可瞧不起我。凄涼王一心想做些讓天下人都敬佩的大事,那關七瞧不瞧得起你,又算什麽?”
長孫飛虹見他突然擡頭看向自己,那雙漆黑的眼瞳似乎變大了一圈,眼瞳內還有一個重瞳,這一眼望過來,仿佛隔着千山萬水、千年萬年。
他看到衣着古樸的男子手持寶劍站在一處宅邸外,他一人一劍拾階而上,殺入重重守衛中,如白虹貫日,将坐在高堂上的華服老者殺死,而後獨鬥數十高手,将這些人全部斬殺,最終自己毀面剖腹而死。
他又見一對形容怪異的男女坐在沒有頂的車上,那車也沒有馬匹拉動,就能自己向前,應是裝了機關,他們被簇擁着前行,突然有一人沖上前來呼喊着什麽,掏出暗器射向兩人,周圍所有人都湧上來抓住了他。
長孫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麽,只覺得心神為之一振,又生出一腔慷慨悲涼之意,仿佛古往今來無數相似的事情在不斷重複地發生着,在陰謀争鬥裏,在反抗吶喊中。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他想起了自己在江南的所見所聞,那權相蔡京手下的朱勔之流在原本富庶平和之地窮極搜刮,以百萬之資以供蔡京奉養皇帝,而東南的百姓卻被逼得賣兒賣女,遍地哭嚎。
他親眼看到被逼入絕境的老者投河而死,他的老妻阻攔不及,為他收斂屍身後,也自缢而亡,那些見到此景的百姓卻麻木的沒有半點悲色,老者的弟弟還說,這也是一種解脫。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當奈公何?
長孫飛虹本已離開京城,如今又回到這裏,就是為了做一件大事。
前遭他殺王相,為諸葛正我所阻,聽他好言相勸,方才放棄此行的目的,但這一次,無論誰來勸他,他都不會再聽,他一定要殺蔡京!
哪怕因刺殺一國宰相而為天下不容,傾覆他長孫家皇裔清名,在所不惜。
知道長孫飛虹此行用意的人只有兩個,分別是願意追随他行此刺殺之事的雷重和郭九誠,他們都沒有告知任何人這一點,他也不需要旁人來了解自己為何以王侯之尊行此叛逆朝廷之事。
但此刻他忽然明白,關七知道了,他不僅知道,還已經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長孫飛虹長嘯一聲,四野凄然,他的掌風飄逸,掌勢密集成雨,撲向一片空無中,正因為空,所以無所不及,每一個雨點都是槍尖的落處,不僅要傷人,還要傷心、傷情,更難免傷己。
可越是自傷,這股凄涼意境就越深,他的招式威力就越大!
披發狂夫,亂流而渡,堕河而死,死得其所。
這凄風苦雨自江南而來,倏忽間就要淋濕整個京城。
關七終于停下了腳步,面對這樣的意境而不駐足,可就太煞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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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也很累了。
從上個世界開始,他就一直很累。
逍遙派的武學思想讓他鑄下了道基,齊乘雲最後還是得以窺見宇宙洪荒的一角,奈何他沒有時間鞏固境界,天山童姥的時間就不夠了。
偏偏他下一個穿越的對象是邀月,《明玉功》真說起來,其實挺适合他,“太上忘情”的宗旨十分高邈,練到九層,他可以更進一步地鞏固道基,甚至形成道胎。
奈何邀月的功法已經徹底入魔,那時他真有些懷疑,白玉镯是不是走《道心種魔大法》一路的,讓他凝聚道心,又讓他種下魔念。
他不得不在重重情魔中鞏固自己的道心,而逍遙一脈,有北冥容納百川、我與天地合一的包容,也有莊周夢蝶、真幻不定的缥缈,這使得他每一次感悟天心時,都會被身體裏執着的魔念侵染。
而對天道而言,道、佛、魔,并無區別。
若是別的魔念,顧绛是可以控制的,偏偏“情”之一字,是他天性中的缺陷。
是的,到了如今的境界,顧绛可以肯定地說,天生情感淡漠,是他的缺陷。如果他有正常人的情緒,但自己通過理性去控制,達到現在的狀态,那沒什麽,但他天生感知不到一些情緒,感性上存在缺失,而用理性去填補,這是天性的不足。
哪怕心中月影能照世人七情,可這七情依舊不是由他內心所發。
這也是他的道基會被動搖的根源。
所以,雖然他覺得白玉镯有幫倒忙的嫌疑,但它的方向是對的,不以極情觸發,不通人情天性,不能完全補足自身。
這是他在成為關七一段時間後想明白的。
魔者礙道,不直面這種困惑迷障,怎麽能以完整的人心映照天心?
或許過去這種缺失讓他能夠比常人更理性、通透地去獲得更多便利,但大道希微,世間從沒有真正的捷徑,曾經繞過的路還是要去走一遍。
之後,他才能見自己。
雖然這個過程确實讓人心神疲憊。
他在看到關昭弟的血書時,便生出一種預感,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将魔念所蘊含的情感發洩出來的機會,所以顧绛放縱了魔念的滋長,他一度神思混亂,心湖中的潔白明月變得慘白中透着血色。
在邀月的記憶翻騰錯亂時,他心湖中始終清明的一點念頭甚至還在想着,他名為“绛”,绛者,大赤,似乎從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沾染赤紅,做不得長久清淨的皎潔玉盤。
原本給他起名的人是想叫他顧江,因為那家醫院就叫這個名字,若不是那家醫院的大夫救助,他險些就不能出生了。
但主治大夫覺得叫“江”不好,大江東去,命如流水,不如改江為“绛”,希望這個孩子能有赤子之心、永不磨滅。
時間過去太久了,顧绛如今的年紀,即便抛開原身記憶帶來的加成,也有快兩百歲了。
即便是以他的記憶力,童年時的一些事情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或許也不是忘記,只是不怎麽去回憶那些過往了,當你不再去回憶,那這些被堆積在記憶底層的過去,和被遺忘也沒有太多區別。
但這個世界王朝末年,亂世将至的氛圍還是讓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時代,比起這裏,那是個人與人之間情感不再緊密、但社會化更高的時代,每個人都被分工進社會集體這個龐然大物的運作齒輪中,你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生活所需的東西都是由別人在安定的環境下制作出來的。
他穿的衣服是制衣廠的工人制作的,他吃的東西是農莊的業主種植的,他工作的實驗室是學校支持的,連他走的路都是國家調動工人鋪設管理的。
人依靠穩定的大環境生活,也該對社會有一份利益既得者的責任。
像天山童姥那樣居住在天山上,與世隔絕,自給自足,或是像移花宮那樣成為武林禁地,生者勿入,是道家小國寡民的思想在現實中的落實。
任何思想都源于現實,又終将落入現實中,否則不過是紙上空想,杞人望天。
關木旦一世豪雄,也逃脫不了這個時代的印記,大廈将傾,世道凄迷,越是清醒者越是痛苦,越是強悍者越覺無力,因為哪怕他有橫蓋一世的武功,天下無敵的境界,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的命運。
顧绛從佛號中清醒時,透過這雙眼睛看向那至公至大的洪流,血海從中洶湧而上,千萬人向青史的一隅跌落,化作寥寥筆墨,刻下天下分合的起落,成為王朝興衰的宿命。
在他出生的時代,人們将之稱為“歷史的必然”,而在這個世界,更多人将之稱為——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