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23

塞外群山中矗立的最高峰,被魔教中人奉為天山。

這其實和顧绛原本所處的世界并不相同,畢竟是架空背景的武俠世界,歷史發展都只是有所相似,地理環境也有差異。和顧绛原本知道的那座西域天山完全不一樣,非要說的話,魔教魔山所處的位置,更像是他認知裏所知的長白山一帶。

這裏也有天池,比顧绛曾見過的那灣高天深湖要小很多,可能是因為地勢更高,除了盛夏的兩個月,這裏常年冰凍。

白蝶夫人就葬在天池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峰上,畢竟天池四周都是嶙峋挺拔的岩石,若非武林高手,連立足都很難,并沒有可以埋葬屍骨的地方。

而魔教的大本營魔宮,耗費數百年人力物力,從平緩的山腰一路延伸向高處,這越來越高的建築,似乎也表現出了歷代教主越來越強的登高之心。

魔宮整體的風格與中原的殿宇相差不大,顧绛覺得很有可能,他們就是抓了中原的大匠來設計了這座依山而起的魔宮,而魔教教主就住在魔宮最高的地方。

天魔主繼承教主之位後一直忙于教務,他不喜歡人多,平日都由他自己帶來的一男一女兩個侍從照顧,而且他并不總在魔宮中,之前他就帶了一些魔教的教衆過關,和關東新崛起的“山海堂”達成協議,并将勢力不斷向中原發展。

原本天魔主将事情交給手下人去辦,自己回到天山穩定後方的諸多部族,因為連通西北,進入中原交易帶來的利益,這些部族又有了想法,幸虧天魔主回來,把他們一些損人利己的念頭掐滅在了萌芽階段。

而後,天魔主就因為武功上的突破,閉關了。

在天魔主閉關期間,外面的形勢可謂風起雲湧,一開始他們還能通過兩位侍從得到天魔主的回複,可随着天魔主修煉到了緊要關頭,連兩位侍從都傳不出消息了。

負傷而回的心姑都沒能見到教主的面,不得不作為目前天山最高位的“預備”天王,處理一些緊急事務,其中還包括玉簫道人再次遞來的求援信。

漸漸的,天山上的氛圍變得奇怪起來,有的人焦躁,有的人安靜,所有人都對天魔主的境況充滿了猜測,在心姑說的金錢幫他們當然聽過,當年金錢幫稱霸江湖,又匆匆瓦解,魔教就是那個時候準備入關的,卻被白天羽攔下,現在那個金錢幫又起來了,還和魔教正面敵對。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七位天王都被老教主殺了,魔教高層現在能鎮住場面的就是天魔主,萬一這一回,他們又像上一次那樣,老教主輸給了白天羽一招,新教主又輸給上官小仙怎麽辦?又是一個有生之年不入關嗎?

還是說和金錢幫劃分地盤,各占一方?

天閣外的兩位侍從依舊微微含笑地應對着他們逐漸急切的問話,似乎沒發現情況在變糟,還是說,他們篤定地認為,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只要天魔主出關,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塞外的天越來越冷,大雪有了封山的跡象,山下的人不再頻繁地出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見不到教主,只能等教主出關後自己下山問事時,閉關三個月的天魔主終于現身了。

——————

天魔主一出關,就以雷霆手段解決了眼下的所有問題,讓底下人都回去安心過冬。

然後才叫上心姑,走出了魔宮大殿。

天魔主沿着石階向山上走,山上的風呼嘯而過,吹得兩人衣袖招展,仿佛要随風而去。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過了天閣,後面甚至根本沒有路,天魔主腳下一點,人便在風中躍起,穿過山巅缭繞的雲霧,抵達天山頂峰。

天上頂上被清理出了一片平地,甚至還有一張石桌,一個石凳,除此外,連草木都很難在這麽高的地方生存,只有土石和冰雪。

由此高峰俯瞰,可見群山萬壑間雲海奔騰,恍惚人在天上,天在足下。

天魔主拂袖掃去石桌、石凳上的積雪和灰塵,坐了下來,以他的輕功,從山腰一路到山頂,還是很輕松的,這還是在遷就心姑、放慢速度的情況下。

“他們說,你一直要見我,什麽事,現在說吧。”

心姑将天魔主閉關後發生的一切款款道來,尤其是金錢幫和魔教的幾次交手,以及她返回魔教聖山的原因:“請教主派人前去援手。”

天魔主聽到中原教衆受損,連鐵姑都被殺,也沒動怒,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聽說,金錢幫的規矩,他們會在自己要整治的人頭頂上放一枚銅錢,一旦銅錢落地,就要他們的人頭也落地,誰都不能避免。”

心姑不明就裏,只能順承道:“是,錢就是金錢幫的象征,在金錢幫看來,世間萬物都有價值,而價值就能通過金錢來衡量,掌握金錢就掌握了權力,哪怕只是一枚銅錢,作為金錢幫的象征時,它就值一條人命。”

天魔主道:“這倒和魔教不一樣,在咱們魔教看來,人的靈魂才是輪回中最重要的本質,身體和性命并不重要,可以用財物去買對方的命,讓他提前進入下一個輪回。”

心姑道:“那自然是聖教處事更公平。”

天魔主搖頭道:“都是殺人,哪有什麽公平不公平。我只是覺得,上官小仙恢複金錢幫的這個規矩,用代表她的銅錢壓在別人的頭上,不允許讓它落地,是不是她本人也喜歡踩着別人的腦袋,站在更高的地方。”

心姑笑了:“我雖不知她是怎麽想的,但想來這江湖裏要居于人上,總得踩着點什麽,才能做到吧。”

天魔主也笑了:“那你覺得,這裏高嗎?”

心姑微微瑟縮着身體,她穿着淡紫色的長裙,顯得神秘優雅,又不失少女的俏麗,雲鬓間插着珠花,在山風中搖晃着流蘇,嬌柔妩媚的身軀單薄,人也一直垂着頭,不敢直面戴着青銅面具的教主,此刻見問,稍一擡眼,看向天魔主,眼神中透着迷茫:“天山頂,當然是高的。”

天魔主詭異的聲音從青銅面具後傳出來,語氣溫和:“那,讓她葬在這兒怎麽樣?”

心姑沉默了。

天魔主解釋道:“她既然喜歡高處,死後葬于高山之巅,豈不成全她生平所願?”

心姑道:“屬下不明白。”

天魔主輕敲着石桌:“你很明白。這段日子你一邊學了心姑的魔教武學,一邊說動哈察爾部和食英莊的首領‘早做打算’,那些部族的首領只要上山來過的,你都和他們結下了不錯的交情。”

“心姑”或者說是上官小仙扶了扶自己被風吹得有些松動的珠花,嘆了口氣,直起腰來,幽幽地看了天魔主一眼:“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有不錯的交情呢。”

她的聲音像春風,她的眼神如秋水,哪怕用着和心姑一樣的臉,她的舉止風情卻遠比心姑要動人,世上沒有多少男人能夠拒絕她這樣清純又充滿誘惑的美人,何況她還這樣聰慧體貼:“這段時間,我替你安撫了很多人,穩住了教中的人心不是嗎?”

天魔主點頭:“這點确實要謝謝你,雖然你是為了殺我之後,順利冒充天魔主,接手整個魔教,但你确實為我解決了不少教務。”

上官小仙笑道:“這山頂雖高,但也能容得下兩人對談,江湖這樣大,難道容不下兩家并存嗎?無論怎麽看,我也并不是非要和你動手不可的。”

天魔主道:“或許在來這裏之前,你是這樣想的,但是看到天山的情形後,你就非殺我不可了。失去七大天王的魔教尚且能壓制金錢幫一頭,若是再等下去,金錢幫在恢複,魔教也在恢複,魔教只會越來越強,此刻求和無異于等死。”

上官小仙不笑了,當她不再試圖用自己的笑容去軟化對方時,她的神色變得比冰川還要寒冷:“身份洩露,看來我身邊有魔教的人。”

天魔主并不諱言:“是。魔教在承諾不入關前,在中原經營了很多年,有些人你們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魔教中人,比如說呂迪。”

上官小仙道:“白衣劍客呂迪,昔年兵器譜排行第五‘銀戟溫侯’呂鳳先的侄子,師承武當派,這樣的名門正派弟子也是魔教中人,的确誰也想不到。”

天魔主道:“所以,你要重建金錢幫,結果招攬到魔教的人,也很正常。”

上官小仙點頭,既然知道魔教在中原根基深厚,那再追問到底誰是卧底也沒有意義了,無論出賣她的是誰,都改變不了自己從一開始就被算計的事實:“你早就知道我要來,為何不直接設伏圍殺,還要等我學會魔教的法門,補足自己武功上的缺陷呢?要知道,以我現在的武功,你可不見得能贏。”

天魔主道:“因為我想見識一下上官金虹的絕學,龍鳳金環。”

上官小仙嗤笑道:“難道教主忘了,創造這門武功的人,是怎麽死的了?”

昔年決鬥時,上官金虹的武功其實的确比李尋歡高出一線,但他非要見識下小李飛刀,想要破解這號稱“無解”的一招,然後就死在了這招之下。

現在天魔主想要見識龍鳳雙環,又會不會自己也死在金環下呢?

天魔主笑了起來:“如果你真能以龍鳳雙環殺我,那我死後,所有的基業都可以歸你所有。”

上官小仙眯起了眼睛:“教主的身份神秘,聽您的意思,你所擁有的不只是雄踞西北的魔教了。如此大的家業要維持何等辛苦,教主已坐擁半個天下,就為了見識一門武功,冒着身死業銷的風險嗎?中原有一句話,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我真的很好奇,這是為什麽?”

天魔主站起了身,他的身量高挑,人卻清瘦,站在那裏被風吹起衣袖,就像一面紅旗的旗杆,可這旗杆插入沙土中,再大的風也吹不動他分毫:“我接手家業,經營魔教都不過是給自己找點事做。”

“人活着不過一日三餐,腳下有立足之地,睡時有片瓦遮頭,人死後,魂歸高天,留下皮囊更是一無所有,人世名利權勢,于我都是身外之物。”

上官小仙沉聲道:“李尋歡将所有身家都送予他人,獨自出關,我的父親也是個不飲酒、不享樂,不愛美色的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他們能将這些物欲都削弱至無,是因為他們心中有更重要的東西。”

“李尋歡重情義,我父親在乎的只有權力,那教主最在意的又是什麽呢?”

天魔主只回答了她一個字:“道。”

“道?武道嗎?”上官小仙明白了,“原來,教主是一個武癡。”

天魔主望着雲海波濤生滅,輕聲道:“也可以這麽說。江湖上很多人武功雖然練得極好,但他們只是利用武力去追求別的東西,財富、名利、權勢,也有可能是要用武功去匡扶正義、幫助弱者、鏟除惡人,超脫一些的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自由、快樂,很少有人練就高深的武功,就只是為了武功。”

包括上官金虹都需要通過至高無上的權力來滿足自己,而權力本身是需要被操控者來承載的。

可他是個很古怪的人,他的性格孤僻,內心自足,他不需要從別人的身上來獲取東西滿足自己,無論是別人的情緒還是行為反應,他都不需要。

他的喜怒哀樂都發自內心,他會為世間美好的人事物而感嘆,願意去呵護,但不會為了獲得內心的滿足去創造、擁有、渴求這些美好,反之亦然。

唯一驅動他不斷向前的動力是——他想知道,想嘗試。

他想知道武學這條道路的前方有怎麽樣的風景,他想嘗試去踏足自己從未見過的境界。

“從山腳下看,我們現在身處雲層之上,已經是天上人,可當我們擡頭再向上看,天外還有天。”

天魔主歪了一下頭,饒有興味地看着頭頂的天空:“我想知道,天外天上,又是何種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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