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9
天色漸晚了。
客棧裏點起了燈,樓下傳來食客們說笑的聲音,這個城鎮雖然要比邊城繁華得多,但也不是什麽大城市,不年不節的,普通百姓還是會選擇在家裏随便吃些,來店裏多是請客,氣氛也就熱絡起來。
可這種喧鬧并沒有傳到樓上來。
翠濃說是請人喝酒,但沒有給客人倒,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或許她并不是想請人喝酒,她只是不想一個人呆着。
在邊城的時候,她雖然也是一個人,但不會有這種難熬的感覺,那時候她心裏想的是今天收集到的消息,想自己要添的衣服首飾,連想那些客人的時候都少,那時候的她沒有自由,邊城被馬空群控制,沈三娘、雲在天他們又各有各的事要她去做,但她的心是自由的,因為她誰都不在乎。
她喜歡熱鬧,喜歡享受,喜歡被人捧着,但她不喜歡任何人。
現在明明離開了邊城,再也沒有人能控制她了,可她卻找不回那時的心情了。
翠濃一開始的确是受到馬空群的傳信,讓她跟着傅紅雪,監視他的行蹤,見機行事,馬空群甚至承諾她,如果她殺了傅紅雪,馬空群就放她自由。
她有過機會的,她見到了傅紅雪犯病的樣子,全身抽搐,難以自控,痛苦到神智昏沉,哪怕一個弱女子都能在那時輕易殺了他。
翠濃的袖子裏甚至已經藏着匕首了,她想到觸手可及的自由,想到可以離開邊城,她心底裏甚至有種報複感,因為傅紅雪一次次地冷漠對待,明明一開始傅紅雪對她很好的,可知道她的“生意”後,他就變了。
他嫌棄她是個賣笑的女子,覺得她的錢都是髒的,覺得她自甘堕落。
他覺得她是因為舍不得錦衣玉食,不肯自食其力,仗着容貌從男人那裏拿錢。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這麽看她,翠濃一點都不在乎,唯獨他不可以。
那一刻,她是真心想殺了傅紅雪,讓他再也不能讓她傷心。
可她到底還是沒有下手,她甚至不能容忍別人傷害他,在那個被馬空群買通來殺人的路小佳闖進來的時候,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将病中昏迷的男子擋在了身後,她前一刻還想要捅他一刀,下一刻就下意識去保護他。
那時,翠濃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她想起了傅紅雪的刀,想到他冷漠也清澈的眼睛,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像陽光融化了冰雪。
翠濃抱着昏迷不醒的傅紅雪坐了一夜,第二天出門時她丢掉了那把匕首,決心再也不給馬空群傳任何消息。
昔日一身琳琅的花魁娘子卸下了珠翠,換上了樸素的衣裙,一心跟着這個為了自己的目标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的人。
可傅紅雪只會一次次為了追蹤仇人丢下她,她又能跟他到什麽時候?
“那就不要跟了。”被請來的客人這樣說,“你覺得,他喜歡你,又瞧不起你,一次次丢下你,又認為你總會在原地等他。”
顧绛當然知道傅紅雪并沒有瞧不起翠濃,恰恰相反,翠濃在他心裏是最好的女子,他之所以那麽抵觸翠濃曾經的經歷,是因為氣憤,氣憤那些人對翠濃的輕賤,還因為嫉妒,嫉妒那些人曾與翠濃的親近。
他是個驕傲的人,可這種驕傲下隐藏的是更深的自卑。
哪怕再驕傲于自己的刀法,他也是一個行動不便、身上有病的人,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受人恩惠被養大,只有殺死對方的仇人來報答這份恩情,這樣一個人,要怎麽去照顧自己喜歡的姑娘?
但這些話,應該由傅紅雪自己去和翠濃說,旁人即便說再多,也沒有用。
顧绛攏了下自己的外袍,開口道:“小傅的性格倔強又單純,你應該發現了,他對很多事看得很極端,你的見識比他多,如果你真想和他在一起,難免也要多操心一些。”
翠濃苦笑道:“我當然想和他一起,可,可他不想要我。”
顧绛笑了笑:“我說一些旁觀者的建議,你可以聽聽看。還是那句話,我覺得你不該跟着他,不是因為他怎麽看待你的曾經,而是他正在追殺仇人,可你不會武功,這既威脅到你自身的安全,又會讓他不由的分心。”
“何況,如果你真覺得,是因為你的過去,他才拒絕你,那你現在該做的,不是像過去那樣繼續把人生依托在男人身上,哪怕那個男人是傅紅雪。”
華服公子語氣冷淡,但眉目間的神情稱得上溫和,他就像一位經歷過滄桑的長輩,又像一位有君子之風的朋友:“你要和過去徹底告別,不是摘掉首飾,換身衣服就可以的,試着靠自己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吧,哪怕會很辛苦,也不再能享受很好的生活,但這樣才是真的證明你和過去不一樣了。要他不再丢下你,你也不該再任由自己被他抛下。”
翠濃動了動嘴唇,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可我,除了那些哄人的事,什麽都不會做,我連一碗面都不會煮。”
她自幼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就是作為一個好控制的間諜被培養長大的。
顧绛看着她,聽到她說自己不會煮面時,好笑之餘,心中竟也有些惆悵:“不會的可以去學,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還識文斷字,會琴棋書畫,有什麽是不能學的?你之前在邊城經營店鋪不也做得很好嗎?如果你暫時想不到要做什麽,可以來我這裏,幫我經營一家客棧,我按掌櫃算你的工錢。”
“客人多的時候幫忙招呼,客人少的時候就去學你想學的東西。”顧绛喝完了杯中酒,望向樓下,“你不必勉強自己去追逐他的腳步,讓彼此都陷入痛苦的拉扯,但你可以給他一個地方,一個無論他去哪裏、走多遠,都可以回來的地方。”
多年後,帶着刀的人依舊在天涯漂泊,他已經不會再像初出茅廬時那樣輕易被欺騙,也不會再為了仇恨而揮刀,可他依舊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天涯遠不遠?不遠。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會遠?
顧绛年少時讀到這句話,還未能體會其中的含義,只覺得意境很美,文詞也很奇妙;成年後再讀,又覺得有賣弄文筆的嫌疑,是一句唬人的話;到了如今的年紀,作為真正的天涯浪子,注定要一直漂泊下去的他,才真正能感覺到那種精神上極致的孤獨,和極致的自由。
獨自一人當然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哪怕“天涯”再遠,人都可以抵達,但你走到那麽遠時,身邊還有誰呢?
只有手中的刀和心中的明月。
刀用來斬斷世間名利惡念和糾纏不去的恩怨,明月照亮游子歸去的道路。
他自己已經決定了要孤身走上一條沒有歸途的路,去看一看高處的風景,但想要栖息之處的鳥兒,也應該有個安穩的巢穴。
客棧內的燈火映着男人眼底的光華流轉,鬓間白發斑斑:“一個屬于你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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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翠濃留下了一樣信物後,顧绛就趕着去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能給出自己的建議,也能在力所能及時幫一把,但也僅限于此,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還是得看他們自己。
前腳和翠濃告別,後腳就在城鎮外酒肆裏碰到傅紅雪,實屬意外的偶遇,同時在場的還有葉開、丁靈琳,和一個腰間斜插一把短棍的陌生人。
這場偶遇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那個陌生人看到披着王憐花外貌的顧绛時,猛然站起了身!
顧绛心中暗嘆,萬萬沒想到他居然也有翻船的一天。
陌生人驚訝地詢問道:“你怎麽在這裏?你在這兒,那他們?”
顧绛拎了下自己頸邊的毛領,神情無奈:“只有我在這裏。”
陌生人沉默了片刻,果斷道:“你不是他。”
顧绛點頭:“我當然不是他。”
陌生人打量着他,一雙仿佛能看穿所有秘密的眼睛明亮冷漠,但是漸漸的,他的眼睛裏升起了暖意:“你是阿羽。”
公子羽笑了起來:“除了我,誰還敢用這張臉?”
陌生人搖了搖頭:“十年未見,你的性格沒什麽改變。”
公子羽嘆道:“你的模樣也沒有什麽改變。”
“大哥。”
在葉開震驚的眼神中,陌生人,也就是阿飛,淺淺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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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或者說沈飛,是沈浪和白飛飛的兒子,雖然那段過去是傷痛的,沈浪是在被下藥還點穴的情況下,被迫和白飛飛發生了關系,但作為孩子的阿飛是無辜的。
十年前他遵循母親的遺囑,在自己名滿天下之後,出海尋找生父,他也的确找到了他們隐居的海島。
面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沈浪雖然并不想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還是認下了這個兒子,給了他“沈”這個姓,只不過阿飛從未宣揚過,依舊讓別人按照過去的稱呼,叫他“阿飛”。
朱七七是真心憐惜白飛飛的,雖然白飛飛幾次設計他們,但在她看來,白飛飛依舊是可憐的,她甚至想過,自己是不是應該把沈浪讓給她,畢竟她沒有沈浪,還有父母家人,可白飛飛什麽都沒有。
哪怕在沙漠中極度缺水的情況下,她依舊願意将珍貴的水分給假裝昏迷的白飛飛,也因此,白飛飛承受她的好,自願遠遁,不再打擾她和沈浪。
誰都沒有想到,多年之後,白飛飛早就去世,她只留下了一個兒子,來到他們面前。
朱七七含淚輕撫着這張五官像極了白飛飛的臉,她不知道這個孩子一個人在江湖上受了多少苦,她招來年幼的沈清羽,讓他開口叫“大哥”。
相比于情感糾纏中的沈浪和朱七七,熊貓兒和白飛飛的交集不多,他只是有些感慨,畢竟時過境遷,白飛飛也已經葬入黃土,實在沒必要再把昔年的事情牽連到孩子身上,他對此事的态度也很坦然,将這個孩子和沈浪的另外三個孩子一樣看待就是。
心态最複雜的,是王憐花。
王憐花是白飛飛同父異母的弟弟,從血緣上來說,他是阿飛的舅舅,但他這一生最可笑的,也是“血緣”二字。
他看到阿飛英俊的面容,就想起白飛飛,想起快活王,想起埋葬一切的大沙漠,這讓他心情很不好,他可沒有身為長輩的自覺,心情不好時待人不陰不陽的。
所以,真正的王憐花可不會在自己的外甥面前有這樣的好聲氣。
排除了本人,有這個閑心和本事扮成這個模樣的,自然也就只有王憐花的徒弟、他們家最小的兒子,沈清羽了。
公子羽轉過身去,再轉回來的時候,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臉,阿飛一看就明白了他為什麽扮成這樣的了:“你和七姨長得很像。”
阿飛生得極為好看,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依舊英俊奪目,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可依舊像個年輕人,公子羽也生得極為好看,華衣朱服,俊美高貴,他今年才十九歲,眼神卻深沉平靜得很。
說來其實很有趣,他們倆雖然都是沈浪的兒子,但在阿飛的生命中充當父兄這個角色的,反而是李尋歡,而沈清羽受王憐花的影響更深,真正和沈浪一個模樣性情的是朱七七的長子,只不過他不在這兒。
阿飛來到這裏,是為了紀念自己和李尋歡的相遇,當年李尋歡自關外返回,阿飛也練成了快劍,從山裏出來,兩人在大雪中相逢,李尋歡向他讨一杯酒喝。
此後他每次路過這裏,都會在這張桌子前坐下,買一壺酒放在對面。
只是今天他遇到的意外挺多,十年來,這江湖上早已沒有了敢和他動手的人,今天卻有一個黑衣少年來殺他,很快,李尋歡的弟子葉開也來了,說一切都是誤會,是易大經用馬空群的下落為誘餌,設計傅紅雪來此,想要借刀殺人。
他本以為事情就到這裏,沒想到他多年未見的幼弟,在這時候走進了這家酒鋪。
有事要辦的公子羽行色匆匆,他沒有詢問這些人聚在這兒幹什麽,只是确認有阿飛在,一切都能搞定後,摘下自己腰間的玉佩遞給他,讓他有不能解決的事可以來找自己。
“當然,如果你只是想找我喝杯酒,也可以。”
有心和飛劍客探讨劍法的公子羽絕沒想到,自己的便宜哥哥會在一段日子後,真的來找他了,身邊還帶着一個抱娃娃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