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風将窗子吹得陣陣作響。

窗外陽光明媚, 将蔭蔭樹冠照得金光燦爛。屋內光線昏暗,彌漫着森森陰涼之氣。

有人坐在妝臺前,拿着木梳細細梳理毛糙的長發。一頭及腰長發黑中摻着白, 竟比五六十歲的老人還要滄桑。

她将發绾好, 粗糙長指顫顫撫上臉龐, 細細撫摸着臉頰上的刀疤。

紀淑然怔怔看着鏡中之人。

瘋了太久,她幾乎快忘了當初的自己是何模樣。

她在痛苦深淵中掙紮太久,久到忘了母親, 忘了師父的教誨,也忘了自己是誰。

她閉上眼。

浮現在蒼老臉上的,是強烈到刻骨的恨意。

……

謝瑛往屋裏看了眼,悄聲和兩人道:“她當真是紀淑然?”

雲慕筱搖頭, “我并未見過紀夫人。”

蕭婧華一手支頤, “是真是假,等她出來問問不就行了?”

起初她也很震驚, 細細琢磨後又覺得不無可能。

倘若紀淑然瘋了, 不知自己是誰,加之又毀了容, 任誰也找不到她。

謝瑛嘆氣,“若她當真是紀夫人,也不知她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聽姑娘話音,竟是識得我的?”

嗓音自門口響起,院中三人紛紛望去。

她換了身幹淨衣裳, 雖只是尋常布衣,可配着那身如春風般溫和的氣質, 竟有種別樣的感覺。

仿佛日夜沐浴在書海中,儒雅随和的先生, 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不覺安靜下來。

謝瑛怔了許久,搖搖頭,嗓音都輕了幾分,“我并不識夫人,只是略有耳聞。”

紀淑然笑了,雙頰上蜈蚣般的刀疤随之一動,分明是醜陋恐怖的,可看着她眼中寧靜,卻又心生平和。

令人生出諸如兩道疤而已,有什麽可怕的感慨。

“這麽多年了,竟然還有人記得我?”

“有的。”

蕭婧華道:“山文君一直念着夫人。”

“是啊。”雲慕筱接着道:“她對夫人失蹤一事難以釋懷,此次慶縣一行,我們正是為了尋夫人蹤跡。”

“師父。”

紀淑然面色怔然,眼中湧出淚意,停頓兩息,話中帶着明顯的哽咽,“她還記得我。”

蕭婧華點頭,“一直念着。”

紀淑然閉眼,将眼淚逼回去,“她還……好嗎?”

“身子康健,只是上了年紀的人,精神勁怎麽都不會太足。”

“是我不孝,讓師父挂心了。”

“紀夫人。”謝瑛問她,“您這些年去哪兒了?為何會……”

她踯躅着沒把剩下的話問出口。

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紀淑然明白她的未盡之意。

是啊,她究竟是怎麽變成如今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的?

紀淑然自嘲扯唇。

她分明,只是救了個人啊。

……

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紀淑然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師父在京中給她尋了個替閨閣千金開蒙的差事。

主家寬厚,那小姑娘也不是愛哭鬧的性子,紀淑然心中感激,正式上任前抽空回了趟家鄉探望母親。

最初幾日和往年回去時沒什麽區別,大抵是聽說她在京中謀了差事,羨慕恭維聲比以前多了不少。

紀淑然和母親說好了,等她徹底安頓下來,便把她接去京城頤養天年。

臨走前,她去替母親買她愛吃的糖糕。

年輕時吃了太多苦,如今日漸年邁,她最好甜口。

買完糖糕,紀淑然正準備回家,路過巷口,卻見一年長婦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那婦人年歲和母親差不多,紀淑然生了恻隐之心,見她摔斷了腿無法行走,問清住所後便将她送回了家。

可出了城沒多久,紀淑然便被人捂住口鼻,不省人事。

醒來時身處陌生房屋,一個高頭大馬,粗鼻子厚唇,長相醜陋的男人守着她。

他說,她被她娘十兩銀子賣給了他,從今往後,她就是他媳婦,要留下來給他生孩子。

他說完便脫了衣服撲上來。

大腦還未完全理清情況,她卻要承受陌生男人的侵.犯。

紀淑然在茫然間下意識反抗。

她哭着厮打,推搡,想将身上的男人推開。

可哭聲卻讓他更興奮,肆無忌憚地蹂.躏她的身體。

直到天亮,他才提着褲子離開。

紀淑然縮在角落,努力無視渾身疼痛,咬着手指淚流滿面,忍着哭聲,一遍遍告訴自己。

沒關系,她受師父教誨,學的是四書五經,習的是經史子集,清白于她而言不算什麽,她還能靠着腦中學識,靠着雙手養活自己。

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

娘還在家裏等她,只要她回去,只要回去,就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可她回不去了。

那男人是村裏的無賴,整日打架鬥毆,長得又醜,年過三十也無人願嫁。

他娘是個寡婦,性子潑辣不講理,因心裏着急抱孫子,咬牙花了十兩銀子去買了個媳婦。

紀淑然,就是被她買回去的。

她将紀淑然視為家中資産,看得極牢,白日裏把她拘在家中盯着她做活,晚上把她兒子放進屋,讓紀淑然給她生孫子。

山中無歲月,一日又一日過去,紀淑然幾乎忘了自己失蹤了多少時日。

直到肚子大了起來,腦子仿佛被人用錘子狠狠捶打,她猛地驚醒,驚懼惶恐間趁人那老婆子松懈,跌跌撞撞逃走。

她要回去,娘還在等她,她一定要回去!

人生地不熟,她在山中困了三日,終究還是被找回去了。

到生産前,紀淑然再沒找到時機逃跑。

生下一個男嬰後,她很長時間都渾渾噩噩的,不知來處去路。

直到被哭聲叫回了神。

紀淑然怔怔看着躺在身邊的男嬰,強烈的恨意攏上心頭。

是他。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若不是他,她不會被賣到此處,不會讓娘在家中苦等。

娘身子不好,若是尋不見她,她該怎麽辦,能撐到她回去嗎?

為什麽?

她只是出于好心救人一命,為何老天要如此薄待她,讓她陷入這般境地。

眼淚一顆顆滴落,紀淑然眼前一片模糊。

她要回家。

她一定要回家。

嬰兒啼哭聲刺耳如雷,她在恍惚中捂住他的口鼻。

漸漸的,他沒了動靜。

醒過神來時,耳側哭聲罵聲齊齊湧入。

男人拿着扁擔,用盡全力抽打她。

剛生産過的身子本就虛弱,紀淑然毫無還手之力,被打得傷痕累累,奄奄一息。

自那以後,她被鎖在榻上,沒了自由。

男人口口聲聲要她再給他生個孩子,紀淑然扯了扯唇,眼中嘲諷。

她絕不會給這種禽獸誕下子嗣。

再有身孕時,看着男人和老婆子一臉的喜意,紀淑然眼裏一片冰冷。

晚間,她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捶打着小腹。

腹間劇烈疼痛,她卻覺痛快。

身下鮮血湧流,紀淑然望着屋頂,思念着母親,緩緩湧出了淚。

孩子沒了,她又遭到一頓毒打。

生不如死時,紀淑然想,不如就這樣打死她一了百了,省得她飽受折磨。

可她終究是活了下來。

往後不管懷多少次,紀淑然始終不會讓它平安誕生。

時間久了,男人和老婆子看出她的堅決,漸漸熄了念頭。

沒等紀淑然松口氣,老婆子帶了個男人回來。

看清他眼中之意的剎那,紀淑然瘋了。

她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在自己臉上狠狠劃了兩刀。

血流如注,鮮血在頃刻間爬滿雙頰,那一瞬間的她仿佛惡鬼,追着老婆子喊打喊殺,硬生生把那人吓跑了。

老婆子吓得屁滾尿流,轉身抽出扁擔和她厮打。

紀淑然身子早就垮了,竟打不過一個老虔婆,沒兩下就沒了力氣。

從那以後,她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那二人稍有不如意便拿她撒氣,打罵是常有之事,最難過的時候,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的紀淑然被他們扔在牛棚裏,凍得滿臉青紫,離去見閻王只剩一步了。

可她念着家中的母親,硬是忍着不咽氣。

鄰居家有個孩子心善,偷偷給她了一件衣裳,一碗熱湯。

靠着那碗熱湯,紀淑然活過來了。

那孩子是長子,父母生了弟妹後在家中便不受重視,常常避着家裏人去看她。

紀淑然給他取了個名,安。精神好的時候還會教他幾個字。

在那噩夢一般的日子裏,許安的存在,是紀淑然唯一的慰藉。

她曾看見許安被父母打罵,心想,等她找到機會,就帶着許安一起逃,娘心好,一定會喜歡他。

可許安長大了,她身子壞了,精神也不好,始終沒找到機會逃。

那夜,紀淑然聽到男人和老婆子的談話聲。

這些年他們又存了些銀子,正好夠買個姑娘。

老婆子說,這次一定要挑性子軟和的,給她生個大胖孫子,家裏那個,等人買回來就丢到後山去,免得多張嘴浪費米糧。

紀淑然面無表情地聽着。

他們又要禍害姑娘,還想殺了她。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積壓多年的恨意一起迸發,紀淑然腦子陣陣發疼,疼得她整個人都要裂了。

回過神來時,許安正一臉驚恐地看着她。

手裏的刀遽然掉落,紀淑然呆呆地望着腳下,雙耳一陣轟鳴。

許安唇瓣張阖,可她什麽也聽不見。

那段時日發生了什麽,紀淑然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家裏進了蛇,那兩人被毒蛇活活咬死了。

他們死後,紀淑然大病一場。

她在夢中喊娘,一遍遍說着要回慶縣。

許安避開家人,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背着她離開那座大山。

他從未離過村,對山下的一切懵懂又無措,好在紀淑然教他學過幾個字,他又機靈,就這麽一步步帶着她,千辛萬苦回到了慶縣。

回家那日,紀淑然罕見地精神了幾分。

她怕臉上的刀疤吓着娘,特意用布包着,理了理皺巴巴的衣裳,帶着許安忐忑地回了家。

沒有娘溫柔的笑容,也沒有她溫暖的懷抱。

他們說,這家人失蹤的失蹤,死的死,早就沒人了。那屋子空蕩蕩的,都荒廢好多年了。

這些年來,她不願去想母親或許已經不在人世的可能,抱着那微弱的期望茍且偷生,跋山涉水回到家。

她只是想回到母親身邊。

可他們說,娘早就死了。

死之前,還一直念着她的名字。

沒了。

什麽都沒了。

她再也,沒有娘了。

紀淑然徹底瘋了。

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有一切。

曾經是驚才絕豔的山文君最鐘愛弟子的紀淑然,曾經那個堅韌不屈,溫和秀麗的姑娘,那個離家多年,日夜苦讀,只為了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的姑娘,從此不複存在。

活在這世上的,只是一個遭受多年摧殘,深陷痛苦中無法自拔的瘋婆子。

……

紀淑然垂眸,怕吓着這幾個姑娘,她并未詳細訴說,只将多年經歷簡單略過,可即便如此,謝瑛依舊氣得不行。

“紀夫人可還記得當初将你迷暈之人的相貌?”

“陳年往事,早就記不得了。”

紀淑然輕輕搖頭,“今日多謝幾位姑娘相救,我還有要事,便不多叨擾了。”

“是要去尋你侄子?”雲慕筱問道。

紀淑然點頭。

蕭婧華道:“他是在何處失蹤的?我派人去找。夫人身子虛弱,還是留在縣裏等消息吧。”

紀淑然悵然,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擔憂,“他是為了給我抓兔子。”

“那孩子心善,待我極好,我說想吃兔子,他收拾東西就出了城。他身手靈敏,人又機靈,抓幾只兔子罷了,不算什麽難事。怕就怕。”

紀淑然嘆道:“他是誤入了那銅騰山。”

“銅騰山?那是什麽地方?”

紀淑然道:“銅騰山在城外五六裏處,那山極深,延綿數百裏,我幼時便聽說裏邊有猛獸吃人,因此極少有人敢前往。這麽多年過去,也不知銅騰山現在是何模樣。”

銅騰山。

蕭婧華思量着這個陌生的名字。

忖度片刻,她勸紀淑然,“夫人先歇着吧,我現在差人去找許公子。”

話落,她給雲慕筱使了個眼色,仰頭吩咐,“予安,把影六找回來。”

樹上的予安落下一聲,“是。”

影六回來已是一個時辰後,他候在外間,與蕭婧華彙報這些時日的進展。

蕭婧華支頤,“你可知道銅騰山?”

“知道。”

影六回道:“這山邪門得很,數十年前曾有猛虎下山,咬死一名路人。之後數年間不起波瀾,有心存僥幸的膽大村民進山尋寶,可沒一個順利出來,後來傳言銅騰山有山神守護,不允凡人入內,久而久之,百姓們便對它避之不及,平日裏也極少談及。”

怪不得來這兒這麽久了,她還從未聽說過銅騰山。

蕭婧華摩挲着手中溫潤茶杯,若有所思,“你說,究竟是山神顯靈可信,還是有人故意為之更可信?”

影六胸中一凜,“郡主的意思是……?”

他頓了頓,當即道:“屬下這就派人前往銅騰山。”

蕭婧華颔首,“紀夫人的侄子在城外失蹤,她懷疑是誤入了銅騰山,若是見着了,将他帶回來。”

“是。”

“扣扣。”

門響了。

影十七焦急的聲音從外而來,“郡主,屬下有要事禀報。”

“進。”

人影“唰”一下單膝跪在蕭婧華面前,“郡主,跟蹤邵嘉揚的人出事了。”

蕭婧華蹭地直起身子,“怎麽回事?”

影十七垂首,“他每隔三日會傳信過來,可今日已是第四日,屬下卻始終未曾收到消息。屬下懷疑……他可能遇到了不測。”

蕭婧華面色有些難看,“失聯前,邵嘉揚的行蹤可有異常?”

影十七搖了搖頭,遲疑道:“不過……屬下瞧着,他好似是往慶縣來了。”

蕭婧華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立即派人在慶縣周邊守着,倘若發現邵嘉揚的蹤跡,一定給我盯緊了,不可打草驚蛇。”

“是。”

“去吧。”

兩人退下,蕭婧華半躺在榻上揉着太陽穴。

清風吹過滿室寂靜,靜到她有些發慌。

不知怎的,她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蕭婧華徐徐吐出一口氣。

希望是錯覺吧。

……

“大人,都準備好了。”

孟年越過十來個正在吃幹糧歇息的衙役,給陸埕遞了個水囊,“随時都能進山。”

陸埕伸手接過,目光沉靜。

群山連綿不絕,蒼翠巍峨。

陽光拂照,為它蒙上一層金紗,日照金山,璀璨又壯麗,如無意間墜入凡塵的神祇,神秘而悠遠,又似蟄伏已久的猛獸,無形中吸引着獵物,等待着将他們吞吃入腹。

這些時日,他發現那些失蹤的年輕男子,或多或少都與這座山有關聯。

也不知這山裏究竟藏了什麽。

拔出塞子,仰頭喝了口水,陸埕道:“走吧,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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