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前,蕭韶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看着數月不見的蘇婳,忍不住伸手摸着她的發髻,咬牙切齒道:“我傳了那麽多的紙鶴給你,你竟然一只沒有回我,小沒良心的。”
蘇婳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摸着被他撫過的發髻,彎眼笑道:“我不會傳紙鶴。”
一側的季世子主仆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氣。
“你竟然到現在都不會傳紙鶴嗎?真是笨死了,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打敗王疏月,成為九洲第一女術師的。”
蕭韶嘴上罵着笨,語氣裏卻滿是得意和驕傲!
“走,我帶你見見我叔叔。”
“你叔叔?”蘇婳看向坐在塔前閉目念經的殺人僧,微微一驚。
蕭韶拉着蘇婳上前,低聲說道:“叔叔,這是我的朋友,蘇婳。”
老和尚睜開眼睛,慈愛地沖着蘇婳點了點頭:“我從寒江寺上下來,一路聽到小友的事跡,沒有想到有緣見上一面。”
蘇婳見他面容蒼老,蕭韶居然喊他叔叔,這年齡似乎對不上,不過依舊行禮說道:“見過大師。”
殺人僧搖了搖頭,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沙啞說道:“人心若是蒼老,便是老樹枯皮,罪人姓盧,因早年犯下的殺孽太重,無顏皈依佛門,只是一個佛門外的掃地人罷了。娘子便随着韶兒喊我一聲盧叔叔吧。”
“是,盧叔叔。”蘇婳見他跟傳言不同,想到蕭韶最是嫉惡如仇,只怕當年盧家的事情另有隐情。
這一路走來,她也漸漸明白,世間之事,絕對不能簡單的靠黑白對錯來區分。
“婳婳,你來浮屠塔做什麽?”蕭韶臉色微凝,“是不是季寒執忽悠你來的?”
蕭韶看向一側雍容華貴的季世子,內心警惕,好一個深藏不露的季寒執,之前真是小瞧了他,不僅将崔陵歌收為麾下,更是說動了香約大監前往北荒,讓他叔叔下山來賣命。
此前上京發生的種種定然都有這位季世子的影子。一個不通術法的病秧子,卻不動神色地攪動了九洲的風雲。
他,想做什麽?
季寒執風雅一笑:“蕭大人是不是對季某有些誤解?”
看在截了他二十只紙鶴的份上,且客氣一些。
“韶兒,不得無禮,是我自己要與大監下山的,與這位郎君無關。”老和尚看了一眼季寒執,視線越過他的皮相,看到更深的地方,微微一驚,像是看到了一座深不見底的深淵,深淵內皆葬着無數的冤魂枯骨。
很多年前他曾遇到過一個瞎眼的秘術師,那人目不能視,卻行動自如,不能修行,周身氣息恐怖如斯,也是這樣的感覺。
老和尚“阿彌陀佛”一聲,想必香約大監并未見到成年後的季寒執,否則也不會拖着半截埋入黃土的身子請他這樣的廢人下山。也罷,今日就算命喪浮屠塔,也可以說是為了自己贖罪。
蘇婳見他誤會季寒執,連忙說道:“蕭韶,與季寒執無關,是我要來闖浮屠塔,你來做什麽?”
“闖塔?”蕭韶笑容一滞,不可思議地拉住蘇婳,“你瘋了不成?”
一個個都要來送死!他叔叔是,蘇婳也是,當然,他也是。
“蘇婳沒有瘋,還望司主大人不要妄圖阻攔,這是我們蘇家的事情。”一直等在一側的蘇墨出聲說道。
“蘇家的事情?”蕭韶此行是以個人身份陪同叔叔前來南陽,屏蔽了除妖司的諸多消息,一路上只聽聞蘇婳得了試劍大會第一,不知道她的身世。
“她是蘇氏前少家主蘇青木的女兒,她來闖塔天經地義。”匆匆趕來的蘇輕舟從紙鶴上落下來,一臉激動地看着蘇婳,聲音微微哽咽,“你該喊我一聲哥哥的。”
“被逐出家族的罪人之女,不配做我蘇家人。”一道冷酷的女聲從浮屠塔內傳出來,帶着恐怖的大術師威壓,響徹浮屠塔,“輕舟,你竟然敢帶外人來浮屠塔,放肆。”
一道可怕的劍意襲向顧輕舟,顧輕舟生生硬接了下來,吐出一口血,蒼白不屈地說道:“家主,她是蘇青木的女兒。”
“蘇青木早就被家族除名!”
蘇婳滿身血液皆涼,聽着熟悉冰冷的聲音,渾身輕顫,是她,是這個聲音,蘇南衣!是她毀了崤山的一切,殺了她阿娘,囚禁了她阿爹,将年僅七歲的自己抛屍崤山崖底。
灰色道袍的虛影從浮屠塔內浮現出來,來人盤腿坐在雪渡鴉上,目光如電地看向蘇婳。
蘇婳只覺一道殺機碾壓而來,心中一凜,運轉心燈之力,只見殺人僧敲響木魚,化解那道殺機,蒼老說道:“蘇南衣,你連自己的族內晚輩都能下手,莫怪當年诓騙我們範陽盧氏幫你誅殺靈物。”
“我只殺該殺之人,她該死,你們盧氏也該死。盧和尚,你自己一夜成魔,誅殺千名族人,導致你範陽盧氏滅族,有何顏面來說我。”蘇南衣冷笑地出聲。
“誰說範陽盧氏滅族了,我叔叔活着,我也還活着,蘇南衣,盧氏便不算滅族。”蕭韶手中的枯木藤化為萬千翠綠的藤蔓,紮根于地下,豪邁叫道,“範陽蕭韶前來挑戰大術師蘇南衣。”
“一個術師也趕着來送死。”蘇南衣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也配挑戰我,今日我要清理門戶,你們範陽人還是早些滾下山去,還能多活幾年。”
蘇南衣冰冷地注視着蘇婳,灰色道袍下的五指緊緊攥起,是當年的那個孽種,她跟那個靈物長的有七分相似,眉眼間像極了蘇青木,無人知曉蘇南衣內心的震撼,這個孽種怎麽會活着?
怎麽可能?她當時明明斷了氣,被她抛下了萬丈深淵。
“阿彌陀佛,我且看看多年不見,你是否踏出了那一步。”老和尚“阿彌陀佛”了一聲,木魚敲的又快又穩,頓時一個個佛音字符從木魚內跳出來,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佛音之網,将浮屠塔籠罩。
整個浮圖城、包括駐紮在城外的術士們全都聽到了滿山的木魚聲。
“是殺人僧,殺人僧挑戰蘇南衣了。”
“兩位大術師的比拼,誰會贏?”
“殺人僧吧,他曾經一怒誅殺千人,是實打實的活閻王。”
“可蘇南衣號稱從無敗績,當年挑戰雲水真人也沒有落敗,還真不好說。”
衆人紛紛掐出一只紙鶴,躍上紙鶴,遠遠觀戰。
浮屠塔上,蘇南衣的虛影冷笑道:“盧和尚,那我今日便先斬你,再清理門戶,殺那孽種。”
無數的劍光從浮屠塔內飛出,斬向佛音大網,無情劍一出,整個浮屠塔都隐隐震動起來,無數的妖物發出凄厲叫聲,天光黯淡,妖氣彌漫整個浮屠城。
蘇婳只覺塔內鎮壓着成千上萬的妖物,妖物叫聲能破人心境,頓時臉色微變,五指緊緊攢緊,看向蘇輕舟。
蘇輕舟猛然握住她的手,将袖口裏的一塊流光石遞給她,壓低聲音說道:“塔底。”
無人知曉,浮屠塔底埋着無數蘇氏人的枯骨,囚禁着當年蘇氏的少家主,九洲最豪邁不羁的術師蘇青木,這也是他父親死死守住的秘密,可父親不知道,他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
他趁着蘇南衣外出,前後派了十個心腹入塔,盡數葬身浮屠塔,只有這個流光石,以及裏面活人的呼吸聲。
浮屠塔內鎮壓着活人,還是他們蘇氏的後人,這果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他不知道這樣的家族能走向哪裏,是深淵嗎?還是萬劫不複的黑暗?
蘇輕舟雙眼赤紅,浮屠塔鎮壓的從來都不是妖物,而是蘇氏家族,是生活在城內的每個人。他們都是這座塔的囚徒。
當年他們也曾有過一次希望。
阿娘說,當時還是少家主的蘇青木提議推倒浮屠塔,浮屠塔的存在終有一日會讓人心成魔,變成妖物,同時禁止捕捉靈物,馭靈,修士應當修自身德行善惡,方能勘破長生大道。當時族內響應者甚多,後來皆遭到血腥鎮壓。
“你闖塔,我守城。”短短六字,字字都是他的決心和視死如歸的承諾。蘇婳若是闖塔失敗,那他和那些蘇氏兒郎便血戰到底,以他們的血來喚醒族人的覺醒。
蘇婳握着那塊流光石,掌心發燙,指尖運用一絲心燈之力,只見流光石內傳來無數的妖物叫聲,嘈雜的聲音中有一道死氣沉沉的嘶啞聲:“別吵。”
蘇婳渾身一顫,手中的流光石化為流光,消失在掌心,她眼圈一紅,想去抓,只抓到了點點天光。
她轉身,沒有再看蘇輕舟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發紅地看向半埋入地底的浮屠塔,冷冷叫道:“小青牛。”
隐藏在雲霧之後的五級巅峰小青牛興奮地“哞”了一聲,甩着尾巴,踩着雲朵奔下來,歡喜地跑到蘇婳面前,讨好地用火紅色的牛角蹭了蹭她的手心。
蘇婳看向浮屠塔上的虛影,手持書生劍,冷冷說道:“蘇南衣,今日我便推平你這座妖塔。”
她一劍破開浮屠塔的結界入口,坐在小青牛背上,躍入浮屠塔內。
蘇南衣冷笑一聲,見她入塔,倒也不攔着,就讓浮屠塔內的妖物喝光她的血,吃光她的肉,他們一家三口也算是埋到了一起。
“婳婳。”蘇婳動作太快,蕭韶臉色微變,正要跟上去,見叔叔臉色灰敗,只遲疑數秒鐘,結界入口已經關上。
“蘇婳呢?”一路風馳電掣,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的謝風遙從紙鶴上落下來,臉色微沉地問道。
“入浮屠塔了。”崔陵歌深呼吸,最後一秒鐘,公子也跟了進去,他沒有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