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21
顧绛當然沒有破碎虛空,所以他也不是在千萬裏外的黃山和自己留下道韻的石像呼應,他就在武當山上。
在他對面的老者道袍邋遢、蓬頭垢面,已是久未梳洗,身上卻并沒有髒臭味,只有一種草木陰幹的陳沉氣息。
正是斷斷續續閉關了三十餘年的邱玄清。
邱老道驚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這麽多年來,邱玄清一直鑽研太極之理中蘊含的大道,只覺往日迷茫都漸漸清晰,自己也摸到了天人的門檻,因此才在暮年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精神和感知遠勝往昔,才在閉關醒來時發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來到武當。
他原以為是明玉回來了,急忙從閉關的山洞中出來,卻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天人,這是一個以邱玄清如今的境界看去,依舊深不可測的絕世高手,若不是他身上那種隐隐熟悉的道韻,邱玄清一定當即認定這就是龐斑!
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龐斑,但也聽過一些傳聞,據說此人境界高絕、青春不老,容貌俊美秀麗、有幾分女相,做派像個王孫公子,秉性卻冰冷無情,魔根深種。
分明和眼前人一一并無二致,可那股分明出自太極一脈的道韻又是怎麽回事?總不會是龐斑在和明玉交手後,也參習了太極的道意吧?修行到了他們這個境界,都早已篤定自己要走的道路,不可能輕易受旁人影響。
此人到底是誰?
邱玄清警惕地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今日到訪我武當派,有何貴幹?”
那疑似龐斑的男子笑了笑,開口道:“我叫顧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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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和邱玄清沒有說幾句話,就下了武當山。
他看得出邱玄清心裏疑慮叢生,關于明玉,關于龐斑,關于他,但他來到武當本就是為了了斷這樁因緣,在告知“不必再尋找明玉”後,他便告辭離開。
無所謂武當派之人是覺得明玉突破飛升了,還是失敗道隕,他們的緣分到此為止。
剝開那一層僞裝的戲面,也如同斬斷一段建立在“明玉”這張臉上的聯系。
明玉是誰?明玉是武當派大宗師,道門尊者,太極一脈真正的傳道者,千百年後依舊為人傳頌的正道仙人。
可這世間,本就沒有明玉真人。
就像在邱玄清等人的眼裏,世間也沒有“顧绛”這個人,他們會懷疑他是龐斑,是明玉的師兄弟,甚至是明玉本人,唯獨不會是“顧绛”這個從未出現在世上的人。
真實和虛假,以一種近乎戲谑的方式彼此颠倒。
明玉,龐斑,顧绛,孰真孰假?是幻是真?
只有他自己始終握着這個屬于他的名字,用這個名字來了斷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因緣,從此後,世間沒有龐斑,也沒有明玉,只有他。
他是顧绛。
走過烈日炎炎的荒野,涉過落雨紛紛的河面,迎着拂面而來的微風,穿林踏川,一路北上。
黃河決堤後帶來的大災綿延兩岸,元庭在宰相脫脫的堅持下重鑄河堤,朝廷撥下的糧款被層層官員侵吞,大批苦力被強行征召拉來修堤,在原本就苦不堪言的兩岸百姓身上又加上了一重深重的災難。
當顧绛即将出關進入草原時,黃河苦役們集體起義的口號已經響徹了大江南北,吶喊着“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起義軍們,注定要給蒙元這個曾征服世界的帝國送葬。
顧绛想起了忽必烈,想到第一次見面時意氣風發的薛禪汗,和最後一次見到他躺在龍床上空蕩蕩的皮囊,想到送葬路上,南必皇後悠揚的歌聲。
駱駝的孩子即将死去,它的母親在為它送行的路上,母親會記住這條悲傷的道路,來年主人會循着母駱駝的悲呼聲找到親人埋葬的地方。
而他也如當年為忽必烈送葬時一樣,在一個清晨走出了關口,沒有回頭。
顧绛沿着記憶中的方向,來到陰山下,已經有部落遷徙到了這裏,蒙赤行曾經坐化的地方,搭起了帳篷,如雲的羊群點綴在茵綠的草原上。
騎着小馬放羊的孩子高聲呼喝着,與姐姐互相追逐,等他們跑到了近前來,顧绛看見了他脖子上的狼牙項鏈,上面還挂着一枚寶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光彩。
在孩子清朗的笑聲中,成排的鴻雁飛過長空,一聲雁鳴,引得顧绛擡頭,就見雁陣中的一只大雁忽然從高處降下,它好像突然見到了什麽熟悉的景象,還是見到了熟悉的人,在顧绛頭頂不遠處往來徘徊不去。
顧绛看着這只候鳥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他說:“哈日珠,是你來見我啊。”
鴻雁清鳴,仿佛回應。
它圍着顧绛又飛了一陣,而後振翅向着高空去,回到了等待它的雁群中。
顧绛目送着雁群向陰山的方向飛去,駐足了片刻後,便轉變方向,往西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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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顧绛離開草原後入藏,去尋找可能解開他疑惑的藏地活佛,這一次,藏地的活佛已經離開了布達拉宮,去往中原,沒有鷹緣的藏地,他自然沒有去拜訪的興趣。
顧绛也不是來賞景、訪友的,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他選定的閉關之處,還在離這裏更遠、更高的地方。
他自從踏上這條道路,就一直在向高處攀登,他似乎生性就是這樣,喜歡去探索未知的前方,去到前人未曾去過的地方,想要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看見天外之天的風景。
所以他踩着裸露的岩石凍土,踏進了渺無人煙的雪山中。
狂風呼嘯,亂雪如席,随着海拔的升高,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這是生靈禁絕之地,連飛鳥橫渡的身影都不見,更不要說動植物。
在這裏,顧绛久違地運足周天,施展出了全力!
随着他的精神力量完全外放,雪原的風聲都有一息停滞,他不再是融入身周的自然,而是伸手攪動天地之力,将其吸納利用,奪天地造化。
磅礴造化噓元氣,超然憑虛上泰清!
大雪中,一身黑衣的男子憑空而起,就像傳說中居于神山的仙人,無需背生雙翼,便能禦風而行,舉手投足間已然超越了空間的變化,眨眼就穿過了皚皚風雪,向着那萬山簇擁、淩絕高邈的山峰一再拔升。
顧绛将輕功的速度提到了極致,他能聽到身邊萬物的波動都被這種速度撕扯得變了頻率,發出怪異的聲響,它們被迫脫離了一貫的規律,跟着他的腳步行動。
在他心境中展開的九州山河,正緩緩将他踏過的雪原群山納入其中,漫天星鬥圍繞着圓月,幾乎擡手可即。
雲在山下,天在山中。
在最高的山峰上,天地的界限都模糊了。
顧绛的身體随着功力運轉,已經變得盈透如玉、冰冷如雪,幾乎和雪山融為一體。他長呼了一口氣,将所有外放的力量瞬間收攏,于是那股異響也平息了下來。
他滿意地看了看天,這是個足夠高,也足夠清淨的地方,在這裏閉關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他。
當遠處的太陽從地平線下緩緩升起的時候,顧绛坐在了雪山封頂,雙腿盤起,雙手落在膝上,随着雙目合起,所有身外之景都被關在了視線之外。
一片黑暗中,他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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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人能說清這段時間,自己的腦海中有什麽,也或許,本就什麽都沒有。
他向着自己意識的深處下沉,卻好像在意識中不斷登高,天地、清濁、上下的區分不再,向內也可能是向外,死路也可以是生路。
他腦海中第一個回想起的,是在驚雁宮中推衍《河圖洛書》時,自己曾徹底陷入死境這一點,死而複生,逆轉陰陽,這是他徹底踏入大道的起點。
然後是蒙赤行破碎金剛時的草原,他看着師父漸漸入滅,精神飛散在天地間。
再向前,他在汴京城中打破了天命的限制,第一次自己選擇何時死,又何時生。
在夜晚的大江上,他望着天上明月,參透了逍遙子所留的道意,鑄下道基。
更久遠的時候,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死,在關外見到了凝聚魔教教主一生修為的神魔一刀。
甚至是他第一次進入武俠的世界,踏遍山水,尋訪前人遺留,選擇了《葵花寶典》。
還有,還有。
他的思緒漸漸模糊了。
……
顧绛在一片喧嘩中忽然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繁花盛景,小園暖風中,他垂眸發覺自己穿着一身戲服,還是旦角的戲服。
在他身後,抱着琴的女孩笑道:“叔叔,你今天演得真好,要不是說了您是票友來玩的,臺下的觀衆只怕要以為您是哪位大師的親傳呢。”
顧绛回頭看了說話的女孩一眼,一邊給自己卸下行頭,一邊笑問道:“興趣罷了,倒是你,你想讀民樂,你爸爸同意了嗎?”
女孩努了努嘴:“叔叔,你幫我和爸爸說說情吧,像他那樣成天為了擴張生意規模,天南地北地飛來飛去,連家都難得回,這樣的生活,我不想去過,對我來說彈彈琴,以後做個音樂老師,寒暑假時還能出去游山玩水,有自己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顧绛點頭:“人各有所求,你有想要過的生活,這很好。你父親其實一直對這些年來的照顧不到你很內疚,他只有你一個女兒,總是疼愛不舍的,你好好和他說,他本性豁達,總會接受。”
說到這裏,他還瞥了一眼等在遠處,壓着帽子、抱着花,顯然是想要給人一個驚喜的男孩,心中好笑:“還有你喜歡的男孩子也一樣。”
女孩咬着嘴唇,羞怯了一下,又笑了起來:“您果然發現啦,也是,自從他老師出事,就轉到了同門的另一位老教授那兒了,您和風老先生也算是朋友。”
顧绛想了想說:“也算是吧,我和他交流不多,但信得過他的為人,能讓他青眼相看,那孩子的品性如何,我也就有數了,想來是個放得開又放不開的人。”
女孩抱緊了懷裏的琴,低聲道:“顧叔叔,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訴我爸爸?我和他的事,現在還沒定呢,我還是有些拿不定他的心思,所以,我想再等一等,不想通過長輩逼他作出什麽承諾。”
顧绛自無不可:“你是個聰慧的孩子,心裏拿準了尺度就好。”
“走吧,盈盈,該回去了。”
他們回去的路上還遇見了幾個朋友,都是來給他捧場的,手裏還拿着酒杯的男人笑意如春風,跟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學生,還有那學生的養兄弟,兩個孩子身邊都帶着女伴,倒是身為老師的某人自己是獨自溜出來的。
顧绛看着他手裏的酒杯搖頭道:“你回去,孫夫人還是會聞到一股酒味的。”
端着酒杯的男人笑道:“想來這一點,在她知道我要來時,心裏就有準備了,這是我們倆的一點默契。”
顧绛則表示:“希望今年學校體檢出來的時候,你還能這麽樂觀。”
對方沉默了一瞬,便轉變了話題:“你大哥、家人近來還好嗎?”
顧绛沒和他計較這生硬的轉折,也無視了他身後表情怪異的情侶:“我們家的人,你是知道的,父母和朋友在國外游玩,兄姐成天游蕩在海上,大哥更是居無定所,但逢年過節時總會重聚的。”
“好,等他回來,一定要記得來我家做客。”
跟在顧绛身後的女孩跟着男朋友離開了,顧绛看着那個男孩接過她手裏的東西,神采飛揚地贊美着她的琴藝,有點期待女孩的父親回來後的情形了。
他獨自走出戲園,準備回到研究所去,趁着有靈感,去做完最後的一點嘗試。
路上他還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裏的女子說給他寄了東西來,讓他注意查收,背景音裏,還有她丈夫的問好聲、女兒的笑聲。
顧绛挂了電話,難免想起這孩子的父母,作為他同一個老師帶出來的師弟妹,這兩人當初談了很久才決定結婚,結果結婚後不久,就又離了,留下女兒獨自在保姆的照顧下長大,生在破碎家庭的女孩,現在也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等顧绛走到了戲園外,一輛眼熟的轎車開過來,停在了他的面前,車窗後露出一張笑臉來,女孩揮手向他示意,顧绛愣了一下,笑着叫了對方的名字:“阿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