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27
最終金風細雨樓的人從三合樓離開時,除了依舊平靜的蘇夢枕,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王小石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愁飛的臉色,白愁飛生得俊美出塵,膚色白皙如玉,所以他生氣時面色不會泛紅,只會發白。
溫純那番話說完時,王小石險些以為白愁飛要在盛怒中動手了。
以他素來的高傲,被人這樣近乎指着鼻子罵“不知天高地厚”,是該怒而出手的,但他沒有。
王小石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越發覺得今天這局面古怪了。
尤其是當他們下樓時,發現三合樓內外的人都消失不見了,門外又下起了雨。
一個同樣身着青衣的女子獨自撐着傘站在雨中,和溫純的清雅柔和不同,這是一個明豔妩媚的麗人,她腰間佩着一把劍,劍未出鞘,王小石就能感覺到一股隐隐的劍氣。
蘇夢枕忽笑起來,只是他的笑太淺,太薄,顯得鋒利逼人:“雷小姐,許久未見。”
豔若桃李的女子眉眼間風情萬種,一襲素淡的青衣也壓不住婉轉麗色,正是六分半堂如今的掌權者,雷震雷的女兒雷媚。
雷媚也在笑,她笑得嬌俏,神情似乎還有幾分天真:“蘇樓主事務繁忙,不像我是個閑人,是我許久未曾見過蘇公子了。”
蘇夢枕冷聲道:“既然是閑人,今日又何故在此相候?”
雷媚指向三合樓的二樓,道:“我今日來,到不全是為了公子,久聞迷天盟關七聖膝下溫純小姐的美名,可惜咱們素日沒什麽交情,不好上門拜訪,既然得知小姐在此,當然得見一見。”
她口中說着溫純,目光卻停留在金風細雨樓衆人的身上,蘇夢枕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可白愁飛和王小石在聽到“溫純”的名字時,臉色都變了變。
察覺到這一點,雷媚笑得越發動人了:“蘇公子與溫小姐有總角之交,百年之盟,縱然溫小姐因身份不能履約,兩家也該和和氣氣才是,怎麽我看幾位仿佛心有塊壘?”
蘇夢枕淡淡道:“雷小姐不必拐彎抹角,你我兩家的事,總有一個了結,迷天盟的意圖不在此地,關氏經營江南日久,就算金風細雨樓和迷天盟的關系不複當初,他們也依舊是六分半堂和霹靂堂的敵手,這對雷小姐而言,沒什麽區別。”
“蘇公子這話就不對了。”雷媚笑吟吟道,“雷家也有許多子弟在雲州,而霹靂堂是霹靂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若沒有分別,我爹當年又為何要離開江南呢?”
若是旁人說這話,多少有嘴上勉強的意思,但雷媚不同,她這個人極為善變,心思飄忽不定,為了權勢,她連親生父親都能背叛奪權,何況是霹靂堂雷家。
蘇夢枕被帶雨的寒風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問道:“雷小姐是這樣想的,那狄大堂主又是怎麽想的呢?他今日也做了回閑人嗎?”
提到“狄大堂主”,雷媚眼波流轉道:“他也許來了,也許沒有來,誰知道呢?”
白愁飛有些浮躁的心思沉下來,聽二人說起“狄大堂主”,想起白樓中的資料,有着重提起這位六分半堂的“低首神龍”,狄飛驚。
顧盼白首無人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這位被雷震雷一手提拔起來的外姓人,以其驚人的智計聞名,雷震雷上了年紀後對處理六分半堂的事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從霹靂堂來的雷家子弟越來越多,眼看因為江南之變,六分半堂要變成第二個霹靂堂,雷震雷便着力提拔起不姓雷的狄飛驚,一路讓他做到了十二堂口中大堂主的位置。
甚至有傳言說,雷震雷要把六分半堂交給狄飛驚。
萬萬沒想到,狄飛驚竟和雷媚聯手,奪得了六分半堂的大權,這時才教人知曉,狄飛驚昔年貧微時為雷損所救,他承雷損救命之恩,在其死後,便投向了和雷損一夥的雷媚,兩人聯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狄飛驚一定是和殺死雷損的關七有仇的,這也是蘇夢枕提起他的緣故,雷媚若有別的念頭,她自己無所謂,狄飛驚能容忍嗎?
六分半堂能有如今的規模,狄飛驚的功勞極大,他一個外姓人能坐穩六分半堂大堂主的位置,可見其手段。
雷媚雖有本事,卻不能壓制狄飛驚,她畢竟不是雷損,對狄飛驚沒有恩情,他們兩人本就是盟友聯手的關系,得罪了狄大堂主,縱然是雷媚也要掂量掂量後果。
二樓上,明明已經聽見樓下動靜的迷天盟衆人安靜得好像不存在。
王小石往樓上瞥了一眼,不知為什麽,他突然覺得純姊對現在這一幕是有預料的,剛剛在樓上,她的言辭毫不留情,一部分是發自于心,想锉一锉白愁飛的氣焰,更多的是故意激怒白愁飛,搞僵氣氛。
這麽一想,王小石心底笑了笑,覺得這京城的局勢當真有意思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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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的笑意未銷,空蕩蕩的街上忽響起一陣馬蹄聲。
一輛十分豪華的馬車停在了樓前,比起馬車本身,更惹人注目的是車前三個趕車人,他們身着華衣,神态莊嚴,仿佛不是在為人做車夫,而是在朝堂上做執事。
車後八個人緊随護衛,這八人的武功都不低,跟着馬車走過來,哪怕外面在下雨,也步調從容一致,不見狼狽,這八人抱着刀,默立如俑。
馬車一停,車裏傳出一聲問話:“兩位怎麽在此會話?倒是巧了,請問溫純小姐還在樓上嗎?”
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白愁飛和王小石見狀,也顧不上雷媚,頗有些好奇地看向馬車的簾幕,只見兩人從車內掀起車簾,一個俊朗男子從馬車裏出來,他的衣着随便,還不如他的車夫講究,但他身上自有一種尋常人難以企及的貴氣。
蘇夢枕和雷媚的神情頓時都放緩下來,雷媚笑得沒有那麽紮眼了,蘇夢枕反而有些客氣地笑了笑。
能讓如今汴京的兩大龍頭同時禮節相待的,當然不是尋常人。
來人嘆了口氣道:“我來之前,父親只叮囑我說是溫純小姐和蘇樓主在此議事,怎麽雷小姐也在?”
蘇夢枕道:“偶然相遇,敘了幾句話罷了。”
雷媚道:“倒是小侯爺,這樣的天氣竟也勞動你出門麽?”
“小侯爺”打量了兩人一通,笑道:“只是敘話就好,兩位手下各有數萬人的生計,若是在這京中鬧起來,京中無論是何人,都坐不住的。”
蘇夢枕笑道:“這些我們都知道,不會教小侯爺為難。”
雷媚則道:“小侯爺當知道,若真這樣鬧,那不等您來問,咱們自己就散了。”
小侯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反而将目光落在蘇夢枕身邊的兩人身上,溫和地詢問道:“這兩位就是蘇樓主新收的得力助手?”
蘇夢枕搖頭道:“他們不是我的助手。”
小侯爺了然道:“是,以蘇樓主的為人,這樣的英才,該是你的朋友。”
蘇夢枕又搖了搖頭:“也不是朋友。”
他沉靜地看着面露驚色的來人,一字一句道:“他們是我的兄弟。”
這話說得平靜,卻在白愁飛和王小石心中驚起千重浪,不要說本就重情的王小石,連白愁飛都神情劇變,雙手微顫,欲言又止。
一旁的雷媚輕嘆了一聲,小侯爺愣了一下,笑道:“沒想到,沒想到。蘇樓主名震天下,威視八方,卻從來孤寂,沒想到如今竟然有了傾心相交之人,還是兩人,恭喜了。”
“江湖相逢,意氣相投,這樣的緣分,倒教方某人都心生歆羨了。”
小侯爺,方某人。
白愁飛頓時明了了來人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口中的父親是誰,他又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蘇夢枕笑道:“神槍血劍神通侯身份尊貴,又有什麽好羨慕我們這些江湖人的呢?”
是了,當年皇帝幾次被刺殺,深感不安,下诏請武功冠絕天下的方歌吟入朝為官,幾次對方都不應,最終煩不勝煩,就讓義子代替自己入朝,成為了神通侯,正是眼前這位小侯爺,方應看。
方歌吟和關七是朋友,這一次關七托方歌吟夫妻送女兒進京,他們當然會關心溫純的處境,方歌吟不耐俗事,派了方應看來照應。
終于,樓上有人走下來了,卻不是溫純,而是跟在她身邊的蒙面女子,她捧着一把傘下樓,先躬身向方應看行禮道:“小姐說,多謝方伯伯關照,她多年未曾回京,今日想在這兒多看一會雨,請二位不要擔心,等雨停了她自然會回去。”
然後,她将傘遞到蘇夢枕面前,輕聲道:“小姐說,雷媚小姐言之有理,她與樓主畢竟是總角之交,外面的風雨越來越大了,小姐雖不能與公子同行,但也祝您一路平順。”
蘇夢枕接過她手中的傘,神色間終于有了幾分悵然:“好,我知道了。”
方應看看着蘇夢枕,嘆了口氣,像是十分惋惜,可他對已經落成定局的事也沒多說什麽,只向那女子道:“我本也是來看一看,小姐既然有此聽雨的雅興,方某也不打攪了,話我會帶到,告辭。”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利落,很快馬車就消失在了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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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純聽到樓下的人都散去後,才長嘆了一口氣。
顏鶴發為她倒了杯茶,勸道:“大小姐,喝杯茶吧,這場雨一會兒沒得停。”
溫純端起溫暖的茶水,淺飲了一口,暖意驅散了一些雨天的寒意,她的經脈脆弱,不能像尋常習武之人一樣将內力留存在體內,運轉起來禦寒,說起來,她連北方的風雪都能忍耐,但面對這京師的陰雨時,卻覺得十分不适。
果然,她還是盡快離開這裏,去江南吧。
想到江南,溫純輕聲道:“顏伯,您确定消息上說,六分半堂曾和白愁飛往來甚密,甚至要許他堂主之位?”
顏鶴發摸着胡子,道:“是這樣沒錯。不過,以他的人才,倒也不稀奇,咱們迷天盟也有許多別人家的子弟,為什麽小姐一直對他心存提防呢?”
溫純望着窗外的雨,道:“顏伯可知,這白愁飛的武功?”
顏鶴發點頭:“知道一些,他在苦水街、破板門和六分半堂的人動手,據說武功極高,能用各家招式,并推陳出新,自成一格。”
溫純攏了攏外衣道:“他真正的絕學是一門指法,叫做‘驚神指’。”
顏鶴發聽了,眉頭微蹙道:“驚神指?這——”
溫純道:“是不是聽起來,很像小雷門雷卷的失神指?不止是聽起來像,招式也有些像。”
顏鶴發沉思了片刻,道:“小姐懷疑他和雷卷有關?”
溫純摩挲着手中溫暖的茶杯,輕嘆道:“不,雷卷是個光明磊落的烈性漢子,他雖然為人冷傲沉靜,但極有骨氣,當年因為雷家的事情,他和我師兄有過交手,師哥對他的為人十分敬佩,視他為至交好友,雷卷也視師哥為知己,若白愁飛和雷卷有關,我們不至于不知道。”
她聽着窗外雨聲,心也浸透在這落雨的京華暮色中:“說到底,雷卷來自霹靂堂,他的武功根基是雷家的指法,霹靂堂雷家的根基正在火器和指法。這些年咱們和霹靂堂争奪江南,雖然有不少雷家子弟投入了咱們這裏,但也有深恨咱們的,其中陰謀算計不知凡幾,闵伯因此屢次受傷,若不是他傷重需要靜養,也不會使得江南出現漏洞。”
顏鶴發神情嚴肅道:“小姐疑心他出身霹靂堂?也是,如今六分半堂中雷家許多子弟被狄飛驚和雷媚壓制,雷卷又素來不吃他們那套,說不得霹靂堂會産生別的想法。”
溫純動了動被捂暖的手指:“他的蹤跡咱們雖然也查到不少,但也有許多模糊不清,不知去向的,尤其是他和六分半堂往來之前,徹底失去了蹤跡,我不懷疑他的出身,我只是覺得這太巧了。”
“我又不是蘇公子,總是很多疑的。”
顏鶴發讪笑了笑,沒接這個茬:“那,小姐準備怎麽辦呢?咱們雖然放棄京師,但金鳳細雨樓畢竟還是咱們的朋友,有這麽個可疑的人掌權,對咱們也有不利處。”
溫純擡眼,忽有些狡黠地笑道:“我的武功不太好,所以看不清他的底細,沒有證據的事說出來,只會讓他心生警惕。所幸我的武功不好,但這世上有武功好的人,方伯伯這段日子不是要在汴京住一陣嗎?”
“六分半堂和金鳳細雨樓火拼,白愁飛總是要動手的,我想拜托方伯伯幫我去看一看,他游歷天下,深知各家武學的特點,境界又高,一定能看出端倪來。”
“白愁飛沒有見過方伯伯這樣的高手,不知道他們能有多厲害。”
“我已經提醒過他,這樣是要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