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1
溫晚畢竟要坐鎮洛陽,而且蘇夢枕的藥也需要從山下買來,入口的東西,在這個陰謀缭繞的世界要萬萬小心,所以溫晚要親自去确認無誤,所以記下藥方就離開了。
紅袖神尼也要帶着報地獄寺的小尼姑做功課,而且現在有關七在,她也不必緊盯着蘇夢枕了。
顧绛老神在在地飲着茶,而蘇夢枕在按部就班地看書習字。
和汴梁城裏那些衣着華貴、追求風雅的富家公子不同,蘇夢枕身上有一種有別于宋朝安逸繁華風氣的清苦,他穿的衣服顏色素淡,身上也沒有任何裝飾,連坐的姿勢都過于板正了,對自己的腰身一點都不友好。
和喜歡欣賞美好的事物、也善待自己的顧绛完全不同,蘇夢枕好像只要過得舒服一點,就會放松那根一直繃着的弦一樣。
這在自幼生長于汴梁的人中十分罕見,畢竟天子腳下不同于荒涼的北方,也不同于遠在長江那邊的江南,整個宋國都供給着這座都城,讓它歌舞升平、暖風陶然,所有人都贊嘆着宋國的清雅富足,都覺得這樣的日子能持續百年千年。
沒有多少人會在意西北邊境上的金戈和民亂漸起的江南。
紙醉金迷,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作為清醒的少數人,難免會覺得痛苦,蘇夢枕已經習慣了病痛,要活下去,就得忍受這種“苦”,天長日久,一個十歲的孩子都不再覺得人生苦難了,他更珍惜好的時光,身體狀況和國家的危機催促着他去做事,做一些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時不我待,所以他是絕不會讓任何事影響到自己的。
顧绛沒有打擾他,倒是蘇夢枕在放下筆後,忽然開口道:“我以為關叔父會和溫前輩一起去看藥。”
說是看藥,其實是為什麽,兩個人心知肚明。
顧绛發現這小子說話真有點噎人,而且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把“迷天盟七聖爺”當回事,連溫晚和紅袖神尼都要敬他三分,說話多有顧慮保留,他倒是直接就戳自己的肺管子,顧绛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溫先生是用藥的大家,不至于這點事都需要我去親自過目,倒像是我不信溫家的名聲似的。”
蘇夢枕淡淡道:“但我看洛陽王見到叔父,幾次欲言又止,臨走時也有相邀的意思,或許是與叔父一見如故,還想就醫藥多談兩句。”
顧绛心中好笑,蘇夢枕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他大概一來的确是出于善心,二來多半是聽說過關七為溫小白發瘋的事了,想要看看關七如今的态度,可惜了,他這會兒可沒有什麽把柄給他拿捏:“我是來給你看病的,你好了我就回京師去,沒必要多生枝節。”
其實只要知道溫小白和溫晚關系的人,都會猜測中毒的溫小白來找溫晚解毒了,顧绛也是知道的,畢竟最早時,關昭弟還和哥哥罵過溫晚辜負了手帕交的感情,溫晚并非不會掩飾情緒的人,他故意流露出破綻,無非是想化解兩人之間的隔閡。
但——
顧绛微微晃着手裏的茶盞道:“煮茶是一門精細活,時機的掌握很重要,有時候太急躁,茶味還未徹底煮開,失了茶味回甘;有時候太溫吞,茶被大火煮過了,味道就嫌苦澀。”
坐在窗前的白衣公子低頭看着手中茶,牆邊竹叢透過窗紙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竹影,他似乎心有感慨,又像是随口評價道:“最好的時機只有那麽一瞬,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蘇夢枕道:“看來,關叔父不喜歡飲苦茶了。”
顧绛道:“倒也不全如此,還要看這茶是誰煮的。”
蘇夢枕道:“若這壺茶是您自己煮成的呢?”
顧绛緩緩擡頭看向他,蘇夢枕回望過來,眼神清明中帶着些冷意,顧绛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從迷天盟盟主的角度出發評判這件事。
作為一個主事者,關七本不該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知道溫小白在六分半堂雷損處,要真想把事情說清楚,哪怕把妹妹叫來,把刀架在雷損的脖子上,坐在六分半堂雷震雷的面前一直等下去,也該把事情說清。
是關七的猶豫和放任,給了旁人可乘之機,他顧忌溫小白的想法,卻忽視了自己對迷天盟的重要性,哪怕真是為了溫小白,他的手段也太過軟弱了。
這讓蘇夢枕不得不評估起,讓關木旦主導京師的局勢,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根本做不到,那迷天盟就不該占據龍頭的位置。
蘇夢枕骨子裏是個鋒利果斷的人,如果他是關七,他根本不會為了自己的感情去顧忌溫小白,六分半堂這些日子威脅到了迷天盟的地位,他更不吝于通過各種手段去削弱六分半堂,雷損雖然是他妹妹的丈夫,但只要他的手腳不幹淨,蘇夢枕只會通過妹妹警告他一次、兩次、三次,然後毫不猶豫地殺他,斬斷六分半堂的一條骨幹。
哪怕因此和溫小白踏上殊途,哪怕心中依舊深愛着對方,他依舊會這麽做。
顧绛回道:“你的膽子大到我都有些驚嘆了。”
蘇夢枕坦然道:“因為和關七聖打交道,還是直率一些更好。”
關七的武功高到了非人的地步,一人毫發無傷地對抗多名高手,其中更是有山東神槍會的門主凄涼王,這天下除了已經蹤跡渺渺的韋三青,估計只有方歌吟身兼多家絕學,才能在明面上硬捍關七。
可在蘇夢枕看來,方歌吟不是關七的對手,因為方歌吟的一身修為多是繼承他人而來,宋自雪和衛悲回傳給他的功力,在百日十龍丸下暴漲十倍,加上蕭秋水這樣絕頂高手的武功傳承,才堆起了方歌吟的武功境界。
就連燕狂徒和蕭秋水也服用過無極仙丹,關七卻是全靠自己才有了今天的修為。
以武學天賦而論,百年間真正能和關七相比的只有自在門韋青青青。
可他不是只想夫妻二人相伴江湖的方歌吟、韋三青,也不是性情暴烈的狂人燕狂徒,更不是願意一肩擔起正道風雨的蕭秋水。
關七其人善惡難論,心思莫測,文武都冠絕天下,似乎也曾為情入迷,但他自己都說,過了最好的時機後,就不必留戀,那樣熾烈的感情讓他一度不顧一切,可要割舍時連看中毒垂危的對方一眼,都嫌多餘。
情至癡時情轉無。
這樣的心性暗藏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也許他今天還覺得自己一生最大的事業就是匡扶天下,明天就突然想通了,覺得天下興亡關我底事,拍拍手走了。
如果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那沒誰在意,但他要執掌一國命脈的京師黑、道,誰能放心呢?
雷損已經和他玩過陰的了,結果也傳遍江湖,蘇夢枕何必再重複一次?
所以他選擇直接試探本人的意思。
這的确是最聰明的選擇,因為只要不和顧绛玩陰謀詭計,他的脾氣還是挺好的,也絕不會因為幾句冒犯的話就暴起殺人。
但蘇夢枕不知道,所以他只是靠這一天的印象有了六成把握,就敢開這個口,的确膽子奇大,也敢賭。
顧绛摩挲着杯口,回道:“若是我自己煮了一壺苦茶,當然要給我看不順眼的人都來上一杯了。”
蘇夢枕做側耳傾聽狀,耐心極好:“那您煮這壺茶,不是因為口渴,而是想請客了。”
顧绛道:“我口渴時,喜歡直接喝清水,煮茶當然是為了待客,你不也是如此嗎?”
他邊說邊用杯蓋敲了敲杯沿,示意自己手裏的這杯茶本就是待客的,蘇夢枕這小子卻有點失了主人的客套。
蘇夢枕咳嗽兩聲,笑道:“關叔父既然說,我與阿純有了婚約在,不必生疏,那關叔父于我,當也不算客人了。”
“您若是不喜飲茶,我可以讓他們去換酒水。”
顧绛聞言,笑得兩肩微顫,這一字一句都咬着“我”,而不是蘇家、金風細雨樓,顯然是他自己做自己的主,和他爹雖然有父子之情,但在大事上,父子倆頗有分歧,蘇幕遮不願意和迷天盟扯上關系,而取六分半堂,蘇夢枕卻有舍六分半堂向迷天盟的意思。
只不過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他要确定關七是不是一個可以結盟的對象,如果不能,那他多半也會暫時選擇六分半堂,兩家聯合起來先幹掉關七這個礙事龍頭,然後再吞掉不可與謀的六分半堂,幹脆自己說了算。
小小年紀,好大的野心。
顧绛似乎十分好奇一樣,問道:“六分半堂雷震雷總堂主,雖然上了年紀後心力漸衰,也沒了年輕時的沖勁,但他為人還算正派,你怎麽好像,頗不以為然?”
蘇夢枕大概是覺得有點冷,扯過挂在一邊的外袍披上,然後才解釋說:“因為六分半堂見利便抽三分半,太過契合一些人所需了,他們要在京城壯大,必然會倒向那些人。”
金風細雨樓掌握汴京市井,其實算是個披着黑、道皮的江湖門派,靠營生養活幫衆,追求的其實是穩定和公道,迷天盟是關木旦的一言堂,他就是要鯨吞江海,兼吃四方,他走到哪裏,哪裏就可以成為迷天盟,搞不定他,別的都是虛話。
可六分半堂不一樣,他們的盈利結構就像是如今朝廷的複刻,別人幹活他收稅,一抽就是三分半,這根本就是與國争利,盤剝底層。
朝堂中的有心人,大可以通過這條渠道,把自己搜刮來的錢財向上供奉,朝堂的貪官污吏也可以借助這個模式去謀利。
如今朝廷的風氣本就在高度發達的商業影響下,近乎生意場,他們要扶持一家勢力來掌管京師黑、道,從而加強自己的掌握力度,那一定會選擇六分半堂。
“霹靂堂這些年來一副衰頹的跡象,他們和唐門、溫家恩怨太深,一旦實力不如往昔,就會被另外兩家吞并,所以不由得他們不另謀出路,支持六分半堂在京師開辟事業,其用意本就是想借助朝廷的勢力。”
蘇夢枕一覺得冷,神色也有些恹恹,裹着外袍繼續說道:“家父的好友雷滿堂曾是封刀挂劍雷家的代理掌門。”
“他與家父相交莫逆,可前些年也黯然退離,就是因為霹靂堂支持六分半堂的決策是對雷家有利的,他不能阻攔雷家和金風細雨樓起沖突,困于恩義之間,只有離開。可見六分半堂的發展已經連他都不能左右了,這是整個雷家的意思。”
“而正直的清官好官,會為了利益交換而不顧職責,插手扶持向黑白兩道抽利的勢力嗎?他們的選擇可想而知。”
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這是他們必然會走的路數。
這是蘇夢枕決不能容忍的。
他不是話多的人,久病的身體讓他平時都更願意節省力氣,尤其不喜歡向人解釋,他行事也不必向人解釋,這番話說來,是想争取關七的立場,也是心中為父子之間的分歧感到郁悶,向能夠理解他想法的人傾訴一二罷了。
十歲的蘇夢枕居于小寒山上,還沒有習慣江湖裏的風雨無常、兄弟朋友轉眼離合,滿腹心思本就無人能聽。
顧绛靜靜看着這個一臉病容的少年人,他雖然病卻絕不弱,身上的骨頭比誰都要來得剛硬,縱然還有些限于年紀和閱歷的稚嫩,但已經勝過無數人了,這才是真正的可造之材。
顧绛自己的計劃,接下來重心在南北兩地,而京師作為宋國的中心,雖然要被他放棄,但依舊需要探知動向。
他做的是需要暗中進行的事,迷天盟的人手,顧绛打算抽出可用的,留下不可用的作為幌子支在汴京做個掩護,這必然會空出大量的地盤勢力,原本他打算用這些地盤養好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兩家,讓他們去争鬥,也為自己的去向找另一個吸引目光的靶子。
“你既然向我坦白,我也不必和你遮遮掩掩。”
顧绛把茶盞放到了桌上,輕笑道:“這壺茶我煮過頭了,但依舊是好茶,你也說我們的關系緊密,既然如此,只要你有本事,也不必等客人來,盡數拿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