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長秋殿內, 蕭長興身着玄色長袍,俊美邪肆的面容染着血。他仰面笑着,笑容張揚又癫狂, 右手握着一柄劍, 血跡順着劍身滴答墜地。
崇寧帝坐在書案後, 面色灰敗,唇角沾血,有氣無力地靠着椅背, 胸膛起伏緩慢,似在忍受着極大的痛楚。
成京跪在他身側,臉色煞白,腳邊滾落的茶水打濕衣袍, 似蜿蜒曲折小溪, 緩緩流淌。
禁軍左衛将軍高賀領着人立在最前方,劍尖對準蕭長興。這些禁軍身上沾滿了血, 血腥氣彌漫在整座殿宇內, 始終不曾後退一步。
崇寧帝費力擡起手,一字一字緩慢道:“孽子。”
蕭長興收了劍, 雙手拄着劍柄,歪頭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唇邊勾起輕嘲笑意,“除了這個,你還能說什麽?”
崇寧帝被氣得劇烈咳嗽, 唇角漫出黑色血液。
成京慌得拿出手帕,顫抖着替他擦去血漬, “陛下,您別再開口了。”
崇寧帝揮開他的手, 動作間揮落桌上奏折,他沉聲怒道:“孽子,你為何弑父奪位。”
“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蕭長興哈哈大笑,“因為你殺了我爹,這個理由夠不夠?!”
此話一落,殿內轉瞬安靜。
成京猛地看向蕭長興,又轉向面色鐵青的崇寧帝,深深埋首,恨不得将耳朵捂上。
以高賀為首的十來個禁軍更是瞪大了眼,滿臉不可置信。
“年幼時,我總是想不通,同樣是兒子,為何你對蕭長瑾寄予厚望,卻對我不假辭色。”
“母妃勸我,他是未來儲君,得你看重也是應該的。可我不服。”蕭長興緩緩道:“就憑他是長子,出自先皇後腹中,将來他就該是太子?”
“他只是比我早出生幾年,待我長成,定不比他差。于是,蕭長瑾學什麽,我就學什麽,他讀史書,我也讀,他學騎射,我也學。可我.日夜苦讀,學騎馬學得滿手是血,摔得渾身是傷的時候,你說了什麽?”
蕭長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說,邯鄲學步,妄自尊大。我故作頑劣,你又罵我不思進取。原來不管我做什麽,你都不滿意。”
“可若是蕭長瑾也就罷了,畢竟他是你寄予厚望的長子。可憑什麽蕭婧華一個小丫頭片子也能得你萬般寵愛?她要什麽你給什麽,便是她在你床上撒尿,你也能笑呵呵地抱着她讓宮人将被褥給換了。”
“我不服!”
書架後,蕭婧華整個人僵住了。
陸埕覆在她耳畔,輕聲道:“你幼時,的确是有些調皮。”
溫熱氣息繞着耳廓,蕭婧華燒紅了臉,狠狠擰了把陸埕的手背,警告道:“別出聲。”
外間,蕭長興氣息逐漸平穩,重新揚起笑,“以前我不明白,後來我懂了,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端親王,才是我爹。”
他道:“當初,他與我母妃兩情相悅,卻被你橫插一腳,無奈之下,母妃只能狠心與心上人斷情,入宮為妃。”
“後來,她被你的妃嫔陷害,陰差陽錯與我爹過了一夜,腹中有了我。”
“你殺了我爹,冷落我娘,害得她抑郁而終,身為人子,你說,我該不該報仇?”
蕭長興擡頭,嘴邊笑意僵住。
意料中崇寧帝被氣得暴跳如雷的場景并未出現,他的目光很平靜,靜到方才的話根本不能在他心上留下片刻波瀾。
蕭長興大怒,“你為何不怒?”
被自己的親弟弟撬了牆角,為什麽還能保持這副波瀾不驚的假象?!
崇寧帝淡淡擡睫,“柔妃嫁入東宮時,朕并不知她已有心上人。”
他是儲君,輔佐父皇處理天下大事,後院之事一并由太子妃負責,并不過多詢問,對待妻妾亦是雨露均沾。
後院妻妾大多由母後挑選,她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倘若柔妃不願,她絕不會出現在他的東宮。
可誰知就這麽巧,柔妃懦弱,不敢與家族對抗,端王亦不敢和他這個兄長相争,陰差陽錯的,柔妃成了他的女人。
知曉柔妃醜事時,崇寧帝大怒,恨不得将那個女人碎屍萬段,可念着她腹中之子乃皇室血脈,是他親弟弟的子嗣,他硬是忍了這口氣。
他僅有四個弟妹,對端親王這個弟弟雖不比同母胞弟恭親王親昵,但那始終是他的親弟弟。
他想,一個孩子罷了,若是女孩,将來遠遠把她嫁出去,若是男孩,給塊封地打發出京,眼不見為淨。
可就是這一念之差,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
孩子們都大了,端親王不知從何處得知蕭長興乃是他的子嗣,為了他那可笑的深情,抛妻棄子,舉兵造反。
得知他為了一個女人弑父殺兄,父皇暴怒後給了他兩條路,要麽親手送那個女人去死,要麽,他自盡而亡。
他那懦弱了一輩子的弟弟當着他和父皇的面,毫不猶豫引劍自刎。
死前求他,饒柔妃和蕭長興一命。
崇寧帝應了,在父皇面前保下了柔妃母子。
可對他們,他不免心生怨憎,此生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女人,将她軟禁在宮內。
柔妃多思,沒多久便抑郁而終。
她死後,念在蕭長興乃是端王弟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那些憎惡才漸漸淡了下去。
崇寧帝擡眼,緩慢道:“若非她生下了你,朕即位後,便是一個貴人的封號,也不屑予她。”
蕭長興臉色大變,“你知道,你從始至終就知道!”
崇寧帝目光淡然,“朕知。”
“正因朕知,你今日之舉,才格外可笑。”
“端王弟怯懦愚蠢,為了一個女人自掘墳墓,你的性子雖與他不像,但這拙笨之舉,卻是一脈相承。”
“你閉嘴!”
蕭長興額上青筋暴跳,喘着粗氣道:“不,我和他不像。”
他擡頭,露出一雙猩紅的眼,“他失敗了,我不會。”
“來人!”
殿門“哐”地被人踹開,兵部尚書房興言領着兵卒入了殿。
人群中,一身白色僧袍的年輕人格外顯眼。
視線從殿內掃過,他緩緩一笑,擡步走入角落陰影處,抱着手靠在牆上,神情玩味,似在觀賞一出好戲。
蕭長興劍指崇寧帝,面色冷冽,“他日我登大寶,在座諸位均有從龍之功。”
“殺!”
“登大寶?怕是不行了。”
崇寧帝搖頭,長嘆一聲。
雙手扶着桌面,他緩緩站起,一掃方才的頹然,神色肅穆,嗓音冷肅,“你現在收手,朕還能留你一命。”
“你沒中毒?!”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蕭長興臉色大變,神情帶了幾分慌意,“你怎麽會沒中毒?”
崇寧帝擦去嘴角血跡,冷冽的目光注視着他,“你,停還是不停?”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怎麽可能停得下來?
蕭長興咬牙。
崇寧帝冷笑,“怎麽,房卿這是要助纣為孽到底了?昔日端王弟的情分,竟能讓你冒着誅九族的大罪,助這孽子謀逆?”
他目光掃過蕭長興,“這孽子許諾了你什麽?後位?”
房興言臉頰肉抖動。
“一個後位,竟能讓你生出如此貪戀。”崇寧帝譏諷,“沒出息的東西。”
“房叔,不必再與他多說。”蕭長興道:“就算沒中毒又如何?他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恭親王和蕭長瑾被攔在殿外,等我取下他的人頭,光明正大寫下傳位诏書,這天下就是我的了。”
房興言深吸氣,目光逐漸轉為堅定,沉聲道:“好。”
蕭長興掀唇,怒喝道:“殺!”
高賀手臂肌肉繃緊,手中長劍銀光顫動。
謝瑛等不下去,動作輕柔地撥開蕭婧華,急聲道:“在這兒躲好,我去殺敵!”
蕭婧華看着她從暗處掠出,長槍揮舞下血流成河。
殿中禁軍不多,那些叛軍手握精良武器,竟也不比禁軍差多少,予安低聲道:“郡主,我去幫忙。”
蕭婧華閉了閉眼,點頭,對覓真道:“讓外邊的人進來。”
覓真應了,“是。”
她轉身折返。
沒多久,身後腳步聲陣陣如雷響,身着盔甲的兵卒湧入殿內,口中沖殺聲不斷。
“殺逆賊,護陛下!”
“殺逆賊,護陛下!”
覓真拔劍擋在前方,護衛蕭婧華的安全。
後腦抵着書架,蕭婧華看着人群中厮殺到神色瘋癫的蕭長興,輕聲道:“那些山匪,是他的人。”
“他就這麽恨我嗎?”
手被人握住,陸埕道:“除了他自己,他誰都恨。”
蕭婧華閉眼。
睜眼時,眼中淚意消失無蹤,她冷靜道:“你去接應太子哥哥吧。”
從蕭婧華說出有法子能進入長秋殿起,陸埕便讓謝瑛手下的人去通知蕭長瑾,如今想來應該快到了。
“那你呢?”
“我留在這兒照看皇伯父。”蕭婧華偏頭,“殿內忽然多出這麽多人,他們很快會察覺不對,你速去速回。”
陸埕點頭,“好。”
他轉身進了密道。
幾乎在他身影離開後便有敵軍闖了過來,見到立在書架前的蕭婧華,當即大喊:“這裏有……”
話未出口,覓真身影如電,長劍瞬間割破他的喉嚨。
可即便再快,也已經有人被吸引過來。
“這裏有人!”
覓真持劍護在蕭婧華身前,目光盯着逼近的三名兵卒,“郡主,怎麽辦?”
蕭婧華咬唇。
她身後便是密道,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
沉了口氣,蕭婧華忽然大喊:“蕭長興,你混蛋!”
哪怕是在兵器交加的铿锵聲中,這一聲也分外刺耳,硬生生喊住了三名兵卒的步伐。
崇寧帝一怔。
婧華怎麽會在此?
念慈忽然直起身子,面色凝重,暗罵一句。
陸埕幹什麽吃的?為什麽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蕭長興長劍翻轉,刺傷禁軍手臂,怒道:“蕭婧華!”
蕭婧華接着大罵,“你不僅心眼小還無恥惡毒,就因為嫉妒我得皇伯父寵愛,竟然讓山賊将我擄走!還派了個惡心的男人勾搭我,幾次三番置我于危險中,不是燈架塌了就是害我的馬,害我掉下懸崖,你的心思怎麽這麽惡毒?!”
蕭長興大怒,“你閉嘴!”
“你惱羞成怒了是不是?不讓我說,我偏要說!”蕭婧華越說越氣,“太子哥哥對你不好嗎?小時候你不受待見,是他帶着我給你送吃的喝的,把欺負你的太監狠狠收拾了一頓,要不是他,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蕭長興,你忘恩負義,白眼狼!大街上的狗都比你有良心,起碼我喂它吃口飯,它還能叫喚兩聲!”
“房大人,你當心些,他蕭長興連我和太子哥哥都要報複,若他當真登上皇位,不知還會不會允諾你心心念念的後位。”
“說不定他早就有喜歡的姑娘,就等着踩着你房家的屍骨捧他真正心儀的人上位!”
手臂被銀□□過,劇烈刺痛傳來,蕭長興面色微白,陰鸷地看着手持長槍的謝瑛。
餘光裏房興言面色微變,蕭長興暴怒,“來人,給我把蕭婧華拿下!”
崇寧帝急聲,“保護郡主。”
覓真眸光冷厲,身形如燕,割開一名兵卒的喉嚨,側頭避開迎面冷光,腳下一躍,雙腿絞着來人脖頸,狠狠一擰。
“哐當——”
屏風被人一腳踹開,徹底将蕭婧華暴露在衆人視野中。
姿容明豔的少女肩背挺直,似不屈傲骨,滿殿屍骸在她腳下,如黃泉邊盛開的靡麗幽靈花。
她下颌輕擡,目光輕蔑,冷冷道:“蕭長興,你可真沒骨氣。怎麽,當着皇伯父的面,你不敢親自來殺我?”
蕭長興握緊手裏的刀,脖子青筋暴起,怒而躍起,“想死,我成全你!”
“都滾開!”
他推開兵卒,大步靠近,持劍與覓真交手。
崇寧帝無聲嘆息。
直到這種時候,竟還能被婧華牽着鼻子走。心性不堅,就算坐擁天下,早晚也是個昏君。
房興言眸光一暗,在心中罵了一句。
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他定了定神,揮刀砍向高賀。
殿內混戰,濃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令蕭婧華格外不适。
蕭長興的功夫确實不錯,覓真逐漸不敵,謝瑛見狀心中焦急,銀槍一揮,喝道:“都給我滾開!”
“嘭——”
覓真被擊到書架上,長劍脫手,書籍唰唰掉落一地。
她唇角滲出一絲血跡,臉色慘白着掙紮起身。
蕭長興漸已冷靜,冰冷目光刺向蕭婧華,逐漸向她逼近,“你說,如今我敢不敢殺你?”
蕭婧華抿唇,手握成拳。
“你要殺誰?”
身後驟然響起熟悉的聲音,蕭婧華一喜,“太子哥哥!”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書架後走出一道人影。
蕭長瑾身着銀甲,手持長劍,緩步踏入殿內。
俊朗五官罕見冷冽,他看着蕭長興,慢慢道:“你方才說,你要殺誰?”
“你?!”
蕭長興瞪大眼,瞪向蕭婧華,“你方才在拖延時間!”
陸埕走出密道,擋住他看向蕭婧華的視線。
蕭婧華在他身後翻了個白眼,“是又如何?”
蕭長興握緊劍柄。
他忽然大笑,“行,做個了斷也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什麽死不死的。”
一聲巨響,恭親王立在殿門前,手中拎了個頭顱,聲如洪鐘,“今日本王在,我的女兒,兄長,侄子,一個都不能死。”
蕭婧華大喜,“父王!”
恭親王下意識“诶”了一聲,嫌棄扔開頭顱。
那腦袋滾啊滾,滾到殿內,露出寇全的臉來。
抹了抹手上的血,恭親王道:“乖寶,多虧了你送給父王的軟甲,否則父王今日就着了這賊子的道了。”
蕭婧華分明是欣喜的,可眼中卻泛了淚,努力忍着哽咽道:“父王威武!”
從這一刻起,父王的死劫徹底過去了。
有了蕭長瑾和恭親王的加入,局勢徹底反轉。
蕭婧華被陸埕護着來到崇寧帝身邊,點了點他臉上殘留的血,“皇伯父疼嗎?”
“不疼。”
崇寧帝笑着搖頭,溫柔摸着蕭婧華腦袋,“平安回來就好。”
蕭婧華含淚點頭,“是我讓皇伯父擔心了。”
“婧華長大了。”
崇寧帝輕嘆,“皇伯父以你為榮。”
蕭婧華破涕為笑,驕傲擡起下巴,“我可是琅華郡主,怎麽能給蕭家丢人呢。”
崇寧帝目光慈愛,笑而不語。
殿內,蕭長瑾朗聲道:“諸位皆是我大盛子民,今日之舉皆是受人蠱惑,孤在此承諾,若爾等繳械投降,孤可禀報陛下從輕發落,若負隅頑抗。”
他眉間冷肅,“定嚴懲不貸。”
蕭長興怒,“別聽他胡說,造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他蕭長瑾怎麽會輕易放過!”
蕭長瑾不為所動,“孤以儲君的名義立誓,爾等若繳械投降,孤定從輕發落。”
書案後,崇寧帝嗓音沉穩,“太子之意,朕允了。”
良久的寂靜後,兵器扔在地上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不少兵卒丢下武器,伏跪在地。
就連房興言也住了手。
高賀瞬間将劍橫放在他頸上。
唯有蕭長興絕不認輸。
他已力竭,可手中長劍不斷揮舞,始終咬牙堅持着。因崇寧帝并未表态,蕭長瑾的人并不敢真正傷他,雙方僵持住。
蕭婧華腳步挪動。
陸埕抓住她的手,“別去。”
“沒事。”蕭婧華輕輕搖頭,“他傷不了我。”
陸埕松了手,跟在她身後。
蕭婧華在蕭長瑾身旁站定,望着揮劍的蕭長興,面色不解,“我想不通,你有什麽可不服的。”
“不服皇伯父的忽視?可那是柔妃娘娘不忠在先。為報父母之仇?可端王伯伯反的是謀逆大罪,無論是他還是柔妃娘娘的死,似乎都怪罪不到皇伯父身上。”
這話聽着,怎麽這麽怪異?
蕭長瑾擰起眉。
蕭婧華又道:“你怨天尤人,恨這個恨那個,可最該恨的,不應當是昀哥哥和端王伯母嗎?”
“因為自己的父親和丈夫惦記着別的女人,不顧妻兒安危,犯下謀逆大罪,害得他們無端喪了命。九泉之下的他們不該恨嗎?”
“相比之下,你已經幸運太多了。”
角落裏,轉動佛珠的念慈長指一顫。
“倘若端王伯伯當真對柔妃娘娘情根深種,昀哥哥怎麽會成為我們這一輩年紀最大的?”
蕭長興紅着眼,猛地擡頭。
蕭長瑾瞳孔微微瞪大。
“你想說是意外?”蕭婧華冷笑一聲,表露自己的不屑。
“既是不忠,這份深情便格外可笑。”
蕭長興揮開禁軍刺來的長劍,胸前劇烈起伏,蕭婧華道:“你看,你自己也知曉。”
“所以,二皇兄。”
蕭婧華輕聲問:“你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蕭長興有些恍惚。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最初起興,只是為了堂堂正正站在她身邊,後來得知身份,他心中生了無數怨怼。
假如母妃不曾入宮,他能否光明正大成為端親王之子?
他能否也如蕭長昀、蕭婧華一般得父皇疼寵,能在她被家族逼嫁時牽着她的手,帶着她走到父母面前,堅定道:“我要娶她。”
他不知道。
經年累月的怨怼中,他開始幻想母妃與端親王的深情不渝,美化他們的所有經歷,哪怕他這個并不光彩的存在,在他幻想中,也是父母深愛的結果。
至于蕭長昀,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那只是個意外的可憐蟲。
他驚才絕豔,備受看重,有他極度渴望又得不到的身世,可那又如何?他只是一個不得父親疼愛,披着人皮在世間行走的鬼罷了。
面目全非,連自己的名字都丢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控制不住地去恨,恨崇寧帝,恨蕭長瑾,恨蕭婧華。
這些恨意在眼睜睜看着明月出嫁後達到頂峰。
恨意滋生出了欲望,他瘋狂地想坐上那個位置。
崇寧帝殺了他的父母,剝奪了他被愛與愛人的權利,那是他欠他的,他該還。
他在權利的欲海中掙紮,好似忘了,一切的開始,他只是為了那一句……
“阿興。”
竭力的蕭長興失神擡頭。
“郡王妃,您不能進,不能進。”
殿外,一名女子推開守衛,快步走來。
她一身紅衣,顯得溫婉面容竟多了幾分明豔之意,眼中看不見任何人,直直向蕭長興走去。
蕭長興驀地瞪大眼,“你、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在宮裏好好待着?走,快走。”
康郡王妃含淚搖頭,“走不掉的,阿興。”
蕭婧華震驚失聲,“表嫂?她、他們……”
她忽然憶起,在獵場時,康郡王妃曾送她一枚安神香。
墜馬那日,她佩戴的正是那枚香囊。
蕭婧華咬住唇,往後退了一步。
手上一片溫熱,陸埕握住她的手。
康郡王妃走向蕭長興,“我很後悔,當初沒能為了你,為了自己拼盡全力反抗。”
當年宮闱之內,家族落敗的少女跟随母親進宮探望身為妃嫔的姨母,和不受寵的皇子不期而遇,生了情愫。
後來,少女被長公主之子看中,爹娘權衡利弊後,同意了這門婚事。
她哭過,鬧過,可無濟于事,最終還是棄了愛人,高嫁入了長公主府。
崔明月走到單膝跪地的蕭長興面前,撫摸着他的臉,眼中的淚落下,“阿興,你會認輸嗎?”
蕭長興看着她,眸底有淚光閃現,“不會。”
她輕輕笑了。
一如初見時他被宮人刁難,獨自去到母妃生前的宮殿,難過之時,身後有道輕柔的嗓音問:“你在哭嗎?”
一回頭,少女站在桂花樹下,笑若春風,面如菡萏。
這一眼,令他終身難忘。
“我知你不會認輸,所以,我來陪你。”
崔明月輕輕擦去蕭長興臉上的淚,素手覆在他手背上。
她盈淚的眼看着他,一點點取下他手中之劍。
寒光一現,鋒利劍刃割過女子柔嫩長頸。
“表嫂!”
蕭婧華震驚。
崔明月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鮮血灑落,長劍墜地。
她阖上了眼。
蕭長興顫栗的手接住崔明月的身體,淚水不斷墜在她臉上、唇上。
他俯身,當着衆人的面,雙唇顫抖着,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明月,我終于能光明正大與你在一起。
只是可惜那個孩子……
拒不認罪的蕭長興拾起長劍,毫不猶豫在脖子上一抹。
竟步了我的後塵。
長劍當啷掉落,兩道身影在血泊中緊緊相擁,任何人也無法将他們分離。
謝瑛視線掃過二人,又落在蕭長瑾、蕭婧華和恭親王身上,念及遠在邊關的新昌大長公主,喃喃道:“蕭家人,都是些情種。”
此話一出,她自打嘴巴。
把蕭長興和蕭婧華幾人相比,真是擡舉他了。
他不配。
“啪、啪。”
寂靜中,有人拊掌嘆息,緩步走來,“此情,可嘆,可悲。”
停在蕭長興屍首前,他搖頭一笑,“可恨。”
蕭長瑾眉頭一皺,握着劍,直直刺向念慈。
他唇畔含笑,單手纏着佛珠,不躲不避。
眼中不僅沒有即将面對死亡的恐懼,甚至含着某種詭異的快意。
不緊不慢,從容以對,欣然赴死。
蕭婧華蹙眉。
念慈看來,雙眼一彎。
蕭婧華此刻才覺,那笑好生眼熟。
記憶深處,好像也有個人曾這麽對她笑,那時,他坐在樹下,招手喚她過去,遞給她一抹綠色。
蕭婧華低頭,手裏仿佛出現了一只草編兔子,活靈活現地與她對視。
“不要!”
“婧華!”
陸埕急急出聲,蕭長瑾倉促收劍,“婧華,他是逆賊,快讓開。”
“太子哥哥,他不是逆賊。”
蕭婧華張手擋在念慈身前,唇瓣輕顫,淚水珠串似的墜落,聲若蚊蠅,卻清晰地傳入三個男人耳中。
“……他是昀哥哥啊。”
“哐當——”
蕭長瑾手中之劍墜地。
……
“長昀,你可是恨朕?”
念慈跪在殿內,搖頭輕笑,“不恨。”
崇寧帝望着下首,這個曾經自己最喜愛的侄子,沉聲問:“那你為何助纣為孽?”
念慈擡首,眸光含笑,“我只是,想讓他最在意的兒子,走一遍他曾經走過的路。”
與他一樣走上謀逆之路,在他即将登上頂峰時,再給他致命一擊。
看他半生算計落空,看他徹底瘋魔。
看他痛,看他恨,他心裏才痛快。
崇寧帝握着杯盞,狠狠朝他擲去,怒道:“你可知,在這場宮變中死了多少人?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父母親友該是如何心痛?”
茶杯砸在念慈額角,當場出了血,碎響聲中,他漠然垂首,“沒有。”
“他人的生死,與我何幹?”
“你!”
崇寧帝怒而拍桌。
“皇伯父,您別生氣,別生氣。”
蕭婧華抹去淚水,替崇寧帝撫着胸膛。
“父皇。”
蕭長瑾跪在念慈身旁,“昀哥心中有怨,也在情理之中,還望您饒他一回,兒臣定會将他帶回東宮嚴加看管,讓他贖罪。”
“你給朕閉嘴!”
崇寧帝冷聲呵斥,他睨着念慈,“百姓的生死與你無關,那婧華呢?她是你血親,是你妹妹,你就這麽看着蕭長興那個畜生派人将她劫走?”
手臂上纏着繃帶,一直沉默的恭親王拍桌,怒道:“還有這事?長昀,你皇伯父說的可是真的?”
蕭婧華淚眼摩挲地看着念慈。
念慈繃着的勁忽然散了一半,低聲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們會對婧華動手。”
崇寧帝洩了氣,單手揉着額,“這些年,你都做了什麽?”
念慈搖頭。
他什麽也沒做,只是告訴蕭長興他的身世,替他選了幾個人,出了幾條計策。
他游離在外,卻又舉足輕重。
崇寧帝張唇,“他給朕下的毒,是你換的?”
他的的确确喝下了那杯毒茶,可吐了幾口淤血後,胸腔內那股隐痛卻散了。
念慈沉默。
崇寧帝也不由緘默。
蕭婧華忍着這股令人心驚的寂靜,小心翼翼開口,“皇伯父,昀哥哥真的知道錯了,您就饒他這次吧,他不會再犯了。”
蕭長瑾叩首懇求,“還請父皇,饒昀哥一命。”
“皇伯父。”
蕭婧華又忍不住掉淚,“他現在和以前生得一點也不一樣,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您讓他去挖礦,修堰,做什麽都成,只求您,只求您……”
她抽噎着說:“給他一條活路。”
恭親王忍不住道:“皇兄,長昀這孩子……終究是……”
終究是端王兄僅存的血脈。
崇寧帝心頭一顫,緩緩閉眼。
“囚禁承運寺,為無辜慘死的宮人百姓誦經超度。”
“……終生不得踏出一步。”
……
晴了多日的天終于落了雨,雨水從雲層降落,洗刷掉所有血氣罪惡。
京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店鋪重新開張,掌櫃的臉上挂着笑,大聲吆喝着,哪怕是雨天,依然無法掩蓋他的好心情。
一輛華貴馬車從城外駛來,兩側侍衛開道,行人紛紛避讓。
蕭長瑾敲開車窗,對裏邊的少女道:“孤送你回府。”
“不用了。”
蕭婧華搖頭,“太子哥哥先回宮吧,我還有事。”
蕭長瑾挑眉,“行,那孤走了。”
“好。”
蕭婧華揮手與他告別。
目送蕭長瑾離開,她望着朦胧雨幕,忽然起了興,“給我拿把傘,我下去走走。”
箬蘭重傷未愈,随雲慕筱回京後仍在休養,箬竹忙着書院事宜,如今跟在她身邊的是夏菱。
她有些不放心,“郡主一個人?”
“都已經過去了,還怕什麽?”
夏菱只好給她拿了傘。
蕭婧華撐開傘下了馬車。
予安正要跟上,她忙制止,“不用,我單獨走走。”
覓真受了傷,今日只有予安一人跟随。
她猶疑片刻,終是點了頭。
細雨蒙蒙,雨水從樹葉上滾落,沒入土壤間。雨中飛鳥穿梭,不見身影,唯留清鳴。
蕭婧華撐着傘走過長街,穿過巷子,驀地駐足。
不遠處的柳樹前站着一人,手持一把青色油傘,身着月白色長衫,傘檐輕擡,露出清隽眉眼。
眸光清透寧靜,仿佛凝在她身上,一動不動。
蕭婧華擡步向他走去,“你怎麽在這兒?”
陸埕道:“在等你。”
“你知道我會來?”
“不知。”
蕭婧華蹙眉,“那你還等。”
陸埕輕聲,“今日端……”停頓片刻,他道:“那位前往承運寺,我想,你應當會來。”
念慈在宮中住了一個月,直到今日,蕭長瑾和蕭婧華親自送他去了承運寺。
這一個月裏,蕭婧華還未見過陸埕的面。
“萬一我不來呢?”
“那就一直等。”
她氣笑了,“我不來,你不會去找我?”
陸埕微怔,神色柔和,“好,那我去找你。”
蕭婧華滿意了。
細雨氤氲了他的眉眼,添了幾分朦胧,她看着他眸底神光,忽然趾高氣昂地命令。
“吻我。”
“現在?”
陸埕一怔。
“對。”
蕭婧華點頭,語氣堅定,“就在這兒。”
陸埕為難地看着雨中來來往往的行人。
二人目光膠着,片刻後,他妥協了。
手中傘柄一轉,連串的雨珠從傘檐滾落,“啪嗒”墜在石板上,打濕了兩人的衣擺。
清風吹拂,青草菲菲,陸埕用傘面遮擋住行人視線,把自己暴露在細雨中,接過她手中傘柄,緩緩低頭。
他在傘下吻她。
感受着唇上溫熱,蕭婧華閉眼,唇角上揚,單手揪住他胸前衣料。
獻我歡喜,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