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2
說句真心話,顧绛挺喜歡蘇家的這位小公子。
他們身上有着相似的地方,相似的清醒和孤獨,但又截然不同,顧绛的秉性就像他心湖中的那輪月亮,他出現在黑夜裏,所以願意去照亮自己身邊的黑暗,他沒有太陽的溫暖熾烈,只是冷清自在地存在于那裏;而蘇夢枕骨子燒着一把火,凄冷的是他的氣質,他的身世,他的刀,不是他這個人,他甚至有一種“當為天下先”的宏願,是真的願意去承擔起責任,行過這人間的風雨兼程。
顧绛欣賞他身上獨一無二的品質,即便他們之間沒有那層“翁婿”關系,他也會給對方一個機會,從他手裏拿走迷天盟在汴京的勢力。
而汴京有蘇夢枕坐鎮的話,他也可以省去一些精力在宋庭的君臣身上。
他要和江南世家相争,占據東南之地,還要和耶律大石打交道,在幽雲兩地紮根,雖然在武俠世界裏,那些大的門派世家就像占據一方的豪強,但他要做的不是富貴地主,而是可以逐鹿天下的軍閥。
這勢必要他花費極大的力氣去經營,在各方勢力往來中一步步擴張,而顧绛相信,宋朝的貪官們會幫他贏得江南的人心,而遼帝本就壓榨屬地的漢與渤海之民,金人又肆意燒殺擄掠,童貫還把燕山道搞得一塌糊塗,遼、金、宋一系列的操作自然會幫他在燕雲十六州鞏固權力。
如果順利,他甚至想要在金國伐遼的過程中吞下更多遼國的地盤,尤其是西夏,由此北上,聯合蒙古諸部,把勢力衍伸到草原上,杜絕其統一的可能,他甚至能夠暫時和金國達成協議,表達自己意圖西北,願與金國相安無事。
金國自完顏阿骨打死後,其弟吳乞買繼位,朝中勢力為了争奪繼承權分為裂,一支支持南下侵宋,別人自然不願意政敵立功,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點。
如果利用得好,反而能夠利用金國對北宋富庶之地的渴望,而避免自己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
宋徽宗在位将近二十六年,可是這個世界的時間線很奇怪,事情發生的節點錯亂,但保守估計,自己還是有二十年來達成這個目的的。
二十年,對顧绛這樣的人來說,二十年夠他經營起多大的基業呢?
蘇夢枕雖然猜到了顧绛另有所圖,但他也猜不到,這個看起來溫和雅致的白衣公子,要做的是怎樣翻天覆地的事。
經略東南,鯨吞西北,策群狼逐朔漠,率鐵騎平白山。
他不喜歡縫縫補補,他要,就要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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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如魏武與高歡一樣,有時候人力算盡,也需天命成全。
關七的天命如何呢?
顧绛不知道關七此後餘生都在瘋魔中尋找溫小白,卻尋遍天下,二十多年未曾得見的命運,以至于他發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天敵”之言。
但他大致發覺關七的運氣是不太好的,生于富貴之家,卻沒有仁善慈愛的父母,僅有一個妹妹,卻盛年夭折,唯一愛過的女人頭腦空空,百般尋找不見,自己不去找時,卻又輕易地在道左相逢。
顧绛替蘇夢枕打通經脈後就要返回汴京,方歌吟夫妻倆也正帶着除去毒素的溫小白返回門中修養。
顧绛匆匆離開是因為有很多事要去做,溫小白匆匆離開是因為溫晚和她過去的糾葛。
兩人就這樣意外地在一處茶棚相遇。
溫小白大病初愈,桑小娥憐惜她體弱,見到有歇腳處就提議先休息一下,方歌吟對妻子自然無所不從,桑小娥扶着溫小白下車,見她身體還虛弱依舊倔強地要走,心中不由嘆息。
他們是在京郊的山崖邊見到意圖自盡的溫小白的,方歌吟因為天生恐高,未及上前,桑小娥出手把這個妙齡女子救了回來,她總是這樣善心,見不得人自尋短見,尤其是這個姑娘和自己長得還有幾分相似,更讓她心生好感,得知溫小白是中毒後時日不久,加上情傷才有了輕生的念頭,她便開解勸導對方許多。
“你生得這樣美麗,是得天眷顧的,又有名師教導,自有一腔俠氣傲氣,為什麽要輕易舍棄呢?毒可以想辦法解,感情可以去彌補,彌補不了就放棄,我經過許多離合風雨,才覺得人生中沒什麽過不去的事,也許你熬過這一遭,前面的路就開闊了。”
溫小白感動于她的柔善和救命的恩情,答應她不再求死,跟着來向溫晚求醫。
溫晚是個太過溫柔的人,面對已經決裂而去的昔日戀人,他竭盡全力救治後,也沒有勉強對方再續前緣的意思,相反,他還勸溫小白珍惜剩下的時日,去向關七解釋、道歉,去照顧好她的女兒阿純。
只是小白太過烈性了,對她來說,讓關七父女看着她一日日枯萎死去,還不如就讓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徹底斷了這個念想。
桑小娥握着丈夫的手嘆道:“其實我有些能理解她,如果有一天我也落到這樣的境地——”
方歌吟止住了她的話,說道:“小娥,你不能這樣傻,你知道的,上天入地我都會救你,如果你離去,我也會與你同歸。”
他們年少相逢,也曾有過互看不順眼的時候,後來共患難結為愛侶,生死與共。
桑小娥知道,溫小白是羨慕她的,因為方歌吟可以建立起一方勢力,他可以成就不朽的功名,卻甘願陪自己做一對閑雲野鶴,這是溫小白最渴望的生活。
可惜,關七不是方歌吟。
在見到坐在茶棚下的白衣男子是,桑小娥近乎恍然地知曉了,這就是關木旦。
天下,也只有他會是關木旦。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手裏捧着一碗清水,緩緩地吃着一只饅頭,心無旁骛,他穿的很樸素,與時下漸漸奢華起來的風尚截然不同,但他一舉一動都有種合乎天然的優美,以至于桑小娥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沒有去看他的臉,而是在看他的手,然後才看向了那雙平靜的眼睛。
桑小娥感覺到溫小白渾身一顫,幾乎要往後退,可她們都知道,此時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關七已經看到了他們。
桑小娥想過,關七再次見到溫小白會有什麽反應,是激動不已,還是難以置信,亦或者把所有激烈的情緒都隐藏起來,盡量克制地來詢問戀人是否安好。
她沒想到,關七在見到溫小白時,只是微微笑着點了點頭,仿佛只是見到一個相熟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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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起身引三人入座,其實比起溫小白,他對方歌吟的興趣更大一些,但也只有一些,因為在他看來,方歌吟的武功雖然厲害,卻沒有道意,只是被前人墊得很高,心境還不如凄涼王和諸葛小花。
雖然很多人都說他是“天下第一”,但在真正的高手眼裏,如今的天下第一依舊是韋三青。
方歌吟本人也不在意這一點,他是個快意恩仇的性子,對名利全無興趣,對“天下第一”的名號避之唯恐不及,也沒有在武功上論個高低的心。
所以他能夠坦然自若地坐在關七對面,還帶着贊嘆地心觀賞着他周身自行流轉的道韻。
顧绛見狀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血河劍,這把出自血河派的神劍是衛悲回留下的傳承,嚴格來說,血河派算是西域魔教,蕭秋水的義妹尹小深唯一深愛的人正是這位血河派掌門,只是衛悲回自知血河派聲名狼藉,沒有和尹小深在一起,使得伊人別嫁,他自己約戰蕭秋水後被對方“驚天一劍”打下瀑布而死,得知衛悲回死後,尹小深也痛哭墜馬,産後體虛,抑郁而終。
桑小娥正是尹小深和長空幫幫主桑書雲的女兒。
顧绛雖然不知道其中詳細,但能隐隐感覺到這把劍有一股魔意,其中殺氣和血氣極重,分明不符合方歌吟本人的任俠氣質,只是被他的功力所伏。
似乎被他這一眼所動,血河劍微微铮鳴。
方歌吟嘆道:“劍在鞘中,便覺劍氣,閣下的‘先天破體無形劍氣’已經練到了前無古人的境界。”
顧绛道:“你卻沒有太多心思在武學上。”
方歌吟笑道:“武功又不能解決這世上的所有問題,練到能自保就可以了,我确實沒有閣下這樣攀登頂峰的心。”
這話若教尋常江湖人聽了,無論多麽佩服“方巨俠”,心裏肯定都要憤憤,旁人苦練一生都達不到方歌吟的境界,他卻并不放在心上。
顧绛從他身上看到了些許段譽和虛竹的影子。
人各有所求,正如他所說,武功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農民、工人、士子、大夫等等,他們不會武功,也一樣過一生,焉能說大道不在田畝書冊之間?
顧绛微微颔首,轉向了終于平複好心情的溫小白,他等她收拾好心情,因為他知道自己一開口,她就不能再保持平靜了,他說:“我把雷損殺了。”
溫小白本就缺失血色的臉上慘白一片:“你說什麽?!”
顧绛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把雷損殺了。”
溫小白覺得心中燒起了一團火,她将女兒托付給雷損,當然是極為信任對方的,驟然聽說雷損的死訊,不由咬緊牙質問道:“為什麽?”
顧绛道:“為了昭弟,他打死了我的妹妹,我當然得殺了他。”
溫小白攥緊了雙手,用力之狠,甚至掐破了手心:“他是因為我,你若要算昭弟的賬,該算到我的頭上!”
顧绛擡眸看着她,平心而論,溫小白生得很美,雖然不及邀月美到近乎魔性非人的程度,但她秀美之極,越是經歷磋磨,越是清絕透骨。
顧绛面對着她,靜靜地去體會關七昔日的心情,忽而從那激蕩的心緒中有了一種明悟:“你知道,我一直是愛你的。”
關七一直是愛她的。
“雖然從理智上來說,你并不符合我對伴侶的衡量标準。你為人處世過于天真,輕信他人,莽撞上頭失之周全,為己心之愛,往往行事自私任性。
對昭弟來說,你牽扯她的丈夫卻不考慮她的心情,不是一個好朋友;對關木旦來說,你從未去理解他的追求、他的想法,更不曾尊重他的本心,只想用威脅刺激來逼他做出選擇,不是一個好情人;對阿純來說,你生下她,卻沒有照顧過她哪怕一日,更沒有想過迷天盟和六分半堂的關系,就把她這個迷天盟盟主的女兒交給了六分半堂掌權的雷損,不是一個好母親。”
顧绛每說一句,溫小白的臉色就差一分,連一旁的桑小娥都面露不忍之色,但她知道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也确實是溫小白的任性導致了今日的一切,所以她沒有說什麽。
反而是方歌吟隐隐有嘆息之意,果然顧绛話頭一轉,道:“這些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優點,你的缺點,我都知道,但我依舊是愛你的,或許愛這種感情本就并不源于理智,聰明人有千百種評判的理由,愛一個人卻沒有任何理由。”
“它只是一種感覺,近乎一種幻覺,但卻真實存在。”
顧绛神色有些惆悵,茶棚外飄起了細雨,他會到此歇腳,就是因為察覺到了雲雨的氣息,向店家買了一把傘,這把傘此刻正擱在他腳邊,等他吃完東西就繼續上路。
溫小白雙目含淚,哽咽道:“你愛我,所以不忍心殺我,便殺了雷損?”
顧绛淡淡道:“你依舊不怎麽聰明,所以每次雷損對你說的話,你都不假思索地接受,從未真正問過我,比起顧及我的想法,你總是更在意自己的感受,所以你不認為雷損做了什麽錯事,只覺得一切的緣由在你。”
說到這裏,顧绛笑了笑:“但這其實和你無關,只是因為他殺了昭弟而已。”
桑小娥道:“七公子,溫姑娘身中劇毒,雖然解了毒,依舊難以祛除毒根。”
顧绛知道,他見到溫小白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這是昭弟給她下的毒,只盼你日後想起身上的毒,便想起她曾待你的好。”
溫小白艱聲道:“是我對不起她,那你如今又是怎麽想的呢?”
顧绛啞然失笑:“你我之間,你不是早就已經作出選擇了嗎?在你離開我而選擇雷損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作出選擇了,你選擇相信他,而不是我。”
茶棚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顧绛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破廟外也是一場大雨,只是那時苦苦尋找的人沒有找到心心念念的姑娘。
“阿純我會撫養她長大,你若思念她,可以來看一看她,若是不願繼續有這個牽念,也無妨。”顧绛站起身,手中拿着店家賣給他的雨傘,他垂首柔聲道:“小白,我走了。”
“溫姑娘,就此別過。”